骷髅之镜
每个人最终留给世界的身影是什么?是王熙凤在风月宝鉴里照出来的骷髅。
骷髅如镜,照出我们的最终归宿。艺术图像中的骷髅,把死亡提前带入我们生存的背景,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向死而生。17世纪的荷兰静物画里,经常画满各种昂贵的水果、奢侈的食物及光鲜华丽的餐具,也会似乎没来由地画上一个骷髅。这其实是西方的传统,意在醒示世人:欣赏你周围的美,但永远记住,它是短暂的。
人物肖像李,画入骷髅则更为常见。圣哲罗姆手上和抹大拉膝盖上的骷髅,代表对于生命的深刻反思,如何在转瞬即逝的一生中过着有意义的生活。16世纪,坡布斯给身为律师、市议员、市长的斯特拉登画像。斯特拉登一脸凝重,怀里是一个表情忧郁的婴孩,左手拿着一个沙漏,与之呼应的右手边则摆放着一个骷髅,提醒着人生虚无的主题。这是北方文艺复兴艺术惯有的沉郁。最深具意味的是荷尔拜因的《两位大使》,整个画面严格精确写实,但前景上有一个扭曲变形的幻影。正向而看,这个飘在半空的悬浮物面目不清,只有从画面右侧下角看才能明白这是一个骷髅。一贯老实的荷尔拜因,一方面炫示了其透视变形的技巧,另一方面有深意存焉:正看,大使明朗,骷髅面目不清;侧看,骷髅面目清晰,但大使变得模糊了。悖论式的画面生动揭示了人自身的局限与虚无。到了现代,超现实主义的达利遥承这一传统,创作了一幅作品。此图乍看是一组洁白的女人体堆叠,细看,构成一具黝黑空洞的骷髅。俨然佛教“色即是空”教义的形象翻版。
与西方一本正经地昭示沉重的死亡教谕相反,中国的骷髅反而“死去活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呈现出黑色的幽默与轻松。庄子曾在荒野中遇一骷髅,于是大发感慨,慨叹其抛尸荒野的凄凉。熟料,半夜骷髅翩然入庄生之睡梦,而且神完气足地问庄子,愿不愿意了解死后的快乐。庄子乐得一听。“人一死,上无君,下无臣。”实现社会平等,废除阶级差别。气候不冷不热,不分四季。春耕,夏耘,秋收,东藏,种种辛苦全部解脱。也不必纪年了,人人玩得痛快,天长地久。那样喜悦,比国王更快乐!“及时可以让你复活,你愿意回到尘世吗?”庄子反问。骷髅大摇其头,“难道你让我放弃死的快乐,去活受罪吗?”
骷髅梦中说生死,真幻迷离,实在如超现实主义的梦寐。当然,最具超现实色彩的,要数南宋李嵩的《骷髅幻戏图》。画中两具骷髅,大骷髅用线牵动小骷髅,而一个柔嫩的婴孩正趴在小骷髅前面好奇张望,似乎在问:“谁牵动了小傀儡?”一妇张皇其身后,另有一乳婴妇女也不安地注视着这一场景。这虽然是一幅十分写实的傀儡木偶戏风俗画,但画面真幻莫辨:如果说大骷髅掌控着小骷髅,那谁又掌控着大骷髅?两母一子,对应着一对大小骷髅,是否在暗示着生死映现的命运?
人生如梦,骷髅是梦中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