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与自由
卡夫卡的绘画,让我们看到天才的两面:枷锁与自由。
他的自画像,短促、锐利、刚折的线条,雕塑出一张刀切水洗的脸。透露了他的枷锁与孤独。自画像是画家形象的镜子,更是画家心灵的镜子,任何一张自画像都有两个读者——画家和观众,画家怎样看自己,画家希望观众怎样看待自己,两种目光在画面中交错盘旋。拉斐尔的文秀,达·芬奇的睿智,都是画家自己告诉我们的。米开朗琪罗则把自己画成了圣者手中剥下来的一张人皮,他愿意让我们看到他的丑陋,更看到他的决绝。至于伦勃朗,他挥洒绵长的笔触画下自己春风得意的华彩,用粗重坑洼的阔笔写自己的颓唐,他的温润和朴厚都映在自画像的镜子中。而卡夫卡的这张脸,空落无依,孤立无援,在他头顶是一张母亲的画像,面积大约五倍于他的自画像。同样截断的笔触,同样删繁就简的造型,表明卡夫卡对母亲的情感,也表明母亲对他的锁缚。
卡夫卡总是被一种无可逃遁的压迫力锁缚着。看看他的《思想者》、《栅栏中的男人》、《拄拐杖的男人》、《头伏在桌上的男人》、《站在立镜前面的男人》、《低头坐着的男人》、《击剑者》,七个鬼魅般的小黑人,全部是方折僵硬的线条,呈剪纸效果。这种呼告无门的孤独、瘦硬与呆板,让人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贾科梅蒂的雕塑。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两者有任何艺术血缘,但那种地老天荒的虚空以及虚空中挤压出来的孤独,如出一辙——又一个被世界放逐,又自我放逐的人。卡夫卡说:“让他站不起来的是一种沉重,一种任何情况下都得不到保障的感觉,对一个床铺的预感,那是为他准备的,只属于他自己;让他无法静卧的是一种不安,这不安把他从床下赶下去。让他无法静卧的是良心,是无休止跳动的心脏,对死亡的恐惧和驳倒死亡的渴望,一切都让他无法休息,于是他又站起来。这起立与卧倒以及其间所做的偶然的、疏忽即逝的、古怪的观察,便是他的生活。”这里的“他”,就是卡夫卡自己。他常常习惯以漠不关心的局外人身份看自己,如同他的绘画,刻板地把人生简化为立、卧、看三种动作,其实是一种绝望,看透后的绝望,绝望便是枷锁。
卡夫卡几乎触摸了人生所有的枷锁。然而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因其身负枷锁而能舞蹈得潇洒自由。卡夫卡绘画的另一类,如《野蛮的酒徒》、《奔跑的人》,让我看到了他耸身一摇、抖落枷锁后的天赋才情。信手一扫,几根风云变幻的曲线便活泼泼地尽现了表情丰富的人,其中的轻松让我惊讶。肇乎自然,远离他一贯的铸炼与拷问,应是他艺术中的极致,如同他文学作品中的《驯蛇》:“可爱的蛇,你为何离得那么远,过来,再近一点,行了,就待在那儿。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界限的。你不承认任何界限,我又怎么让你听命呢?那将是个艰巨的工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你盘起身来……你得先盘成一个大的圆圈,然后在里面紧挨着再盘上第二个,如此以往。如果说你现在还仰着小脑袋,那么等会儿,随着我吹出的笛子的旋律慢慢地沉下去,停止演奏时,你也就静下来,届时你的脑袋将正好处于最里面那圈。”
此般温柔,此般虚静,流动摇曳,不着一丝雕饰,似一泉清水。有记载,卡夫卡曾经着迷于老子的思想,尽管他说老子思想圆滑如滚珠,难以捉摸,但我相信他读懂了老子世界中的“自然”。在老子看来,自然即为自由。
卡夫卡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