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爱与大气象
诗心、禅心与童心,说的是丰子恺。
丰子恺最先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他对乃师弘一法师的评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个高僧。”他还说,弘一法师是一个“十分像人”的人。人生于世,五分像人,已是上流人,六七分像人,值得赞誉,八九分像人,堪为伟大。像弘一法师那样十分像人的人,古今罕见。我们知道,魏晋风流,山涛品评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嵇康固然俊才风流,然而能给出如此品鉴者,诚非凡人。因此丰子恺也必然是个“八九分像人”的人。
观丰子恺的所谓“漫画”,一派诗心语禅心。诗能深沉,如杜甫;诗能真淳,如王国维所言李后主,“不失赤子之心者”。丰子恺是第二类。他的画合西画的透视和比例,但全然的中国笔法,画面简净别致,常常配有一句回味悠长的诗词,诗画互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与梅同聚》图中,三位朋友,清疏两碟,小酒一尊,团桌而坐,而桌子余下的一边,有一株花影点点的老梅。画上题诗“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真是山鸟山花好兄弟,一枝一叶总关情。另一广为流传的名作《人散后》,画中两把空椅,桌上杯盏寥寥,背景窗帘明净,正衔着一枚新月,题诗:“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如此江山如此人,真得千古诗心的含蓄情味。
丰子恺认同李普斯的移情理论,认为诗心即要求艺术家有深广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笑能泣的活物了。”在这里,诗心显然及是禅心了。受弘一法师影响,丰子恺在30岁的时候皈依了佛门。他的部分题画书法与弘一笔迹极似,天稚可喜。禅在平常。他有一幅作品,两个村妇,一挑担,一提篮,天上鸟飞飞,地上草依依,风平浪静,波澜不惊,题为“不宠无惊过一生”,平淡深处蕴禅意。
诗心与禅心,都不离童心。童心趣,童心痴,童心真。丰子恺孜孜不倦地歌唱童心,他一生写美好童心的文章数十篇,有关童心的绘画更是多不可计。《瞻瞻的车》,娇儿瞻瞻,横跨两把蒲扇,俨然车轮滚滚,说的是儿童游戏非功利的世界。《雀巢可俯而窥》,姐弟俩正满怀喜悦地窥看窗台边的雏鸟,说的是儿童的有情世界。《你给我削瓜,我给你打扇》,妈妈削瓜,瞻瞻殷勤打扇,道出了儿童可爱的私心。中国文化实利早熟,童心艺术历来乏善可陈,《西游记》之后,真正把童心艺术推到新境的就属丰子恺了。一方面,他满怀爱意与惊奇,虔诚地描绘了童心世界;另一方面,他时时省察、反思成人世界,是数千年父权文化中最温柔美好的父亲。事实确实也是如此,他的女儿多年后回忆父亲的书,名字就叫《天于我,相当厚》。
或许与他的童心禅心有关,几乎所有丰子恺的绘画尺幅都不大。前年,草长莺飞的三月,我在西湖美术馆细细看了他的两百多幅作品,件不盈尺,但画中的莺莺燕燕、花花朵朵皆明亮悦人,活跃自喜。“不可轻看一切众生,”这是艺术家真正“民胞物与”的大器量。
芥子纳须弥,一花一世界,心量若大,小可爱自成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