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导报》记者:请您谈谈现当代草书问题。您认为当代草书应在哪些方面寻求突破?
周俊杰:草书的问题,多年来我一直很关注,从理论上关注,从创作上自己也进行实践。第一,我感觉大草在所有书体里面是最难的一种。难就难在技法的掌握上,对技法要求相当高。现在也有很多人写草书,但有些人连草书的笔法,草书的结体,草书所需要的那种张力和气基本是掌握不住的,有些有形,有些连形也没有;有些有笔,有些连笔也没有,一味就是画些圈,都算大草了,我说这是很大的一个误区。所以说,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大草应该说在唐代达到高峰,而真正的高峰还是张旭、怀素。我们看一般的小草、行书是以王羲之为标准一样,则大草就是以唐代为标准,隶书必须以汉隶为标准,像诗歌以唐代为标准一样。唐代以后,黄庭坚大草有新的面目,节奏感也很强,但那种枯瘦的线条和那些长枪大戟的过分的用笔结体,使其调子整个低于唐代大草。明代出现了几位草书大家,徐谓、祝允明等成就比较大,但气韵和质的意味总是感觉不够精到,甚至在一些章法处理上也是乱石铺街,给人感觉有一种散乱之态。到了清代,因为乾嘉学派的关系,思想受到禁锢牵制,所以便不可能在大草上下功夫。写大草需要一种心境,清代的文人没有那种心境。民国期间,沈曾植、于右任应该说在思想上比较解放。所以,草书有所抬头,出现了一些大家。至当代以林散之为代表的草书又出现了,这给当代草书艺术开了一个好头,也是一种信号,当代是能出现草书大家的。从1978年之后又可谓是历史上思想的大解放运动时期,尽管程度和内在的意义不一样,但表现形式是一种思想解放。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国家提出了民族的伟大复兴,更使得时代精神昂扬超拔。现代人心境近于汉唐,那种能够容纳五洲、容纳天下、容纳宇宙的博大胸襟,是清代人不具有的。写大草必须建立在时代文化心理和民族精神之上,一个时代的文化、心理构成一个民族的心态,民族心态是一种解放的、广阔的、浩瀚无边的,“块视三山,杯观五湖”,这样的一种心境,我觉得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文化背景,在这个基础上,应当说当代大草时代会到来。
谈到当代大草,毛泽东的草书起了很大的作用,毛泽东是以大草形式写行书,他有大草的格局与气魄,为写大草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子。毛泽东、林散之可以说是现代草书史上极有成就的草书大家。我觉得有志于大草的书家,心胸必须豁达,能够气吞万里如虎,能够将历史风云纳入胸中,必须要有这样的胸襟。谨小慎微的人,办事一字一板的人,虽然规范,做事可能做得很完善,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写好大草的,也根本写不好。书法是一个人的真实心理和文化素质的综合性反映。我认为,大草、狂草的时代已经到来。
第二,到底如何创造我们这个时代大草的面目?唐人的书法那么好,你如果和它写得一模一样,也是不行的。我们不敢说是超越古人,只能在它的基础上结合这个时代去写出与古人不同的书法罢了。这种不同,我觉得首先要展现这个时代的心理,一种博大心态。另外,就要谈到技法了,大草的技法是极其重要的,过去人写的确实是经典,但我们写出与他们不同的书法不行吗?我觉得完全可以。达到这目标起码有四点:一个是笔法方面。古人笔法已经很完善了,但我们可以将篆书、隶书的笔法融入大草,让大草书更浑厚、圆浑,线条更具有弹性。要想超越古人,或者说区别于前人,这点是极其重要的,不能光空谈。时代既然给你提供了这么好的契机,必须重视技法。古人写大草在用笔上还没有完全把大篆、隶书、汉碑这些东西融进去,如果把这些东西融进去的话,我想这又是大草的一次革命。另外一个是结体方面。在前人的草书里面可以融进一些其他书体,比如简书或草书,甚至隶书。比较放达一些的东西,像《石门颂》等,其结体的意味都可以融进去。另外,第三点,可能是更重要的一点,古人做得不到的是墨色的运用。当代人在用墨方面的高度是林散之的老师黄宾虹开创的,黄宾虹将墨和水的结合推至一个非常完美的境界,林散之继承了黄宾虹的笔墨传统,他晚年的作品棒极了,这一点当时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震撼。大草书如果不在墨法上进行革命,那是很难超越古人,或者与古人不会拉开距离的。在墨色方面,我们可以创造这个时代的独有面目。最后是章法方面。我们可以借鉴国外现代艺术的形式、构成原理来发展大草,实际上,大草的抽象性使其最容易打通古典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历史证明,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发展必须借鉴域外文化,比如西域文化、佛教文化传过来之后对中国文化均构成一个大的冲击,中国人不仅有宽阔胸怀去吸纳,还有坚强的信心,在吸纳中间把它融化为自己的语言。以上四个方面在技术层面构成大草今后创新的一种新的路子。
《书法导报》记者:我有一种感觉,古人的大草,特别强调线条的完整性,好像当代的大草在线条的完整性方面不好。
周俊杰:如果过分强调自己的生命状态,强调情感的宣泄、勃发等,二者皆得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真正达到大师级的水平,才能够做到二者兼得,在非常狂放的情形下,笔下还能留得住,笔下交待的既清楚又狂放。
《书法导报》记者:唐人的草书笔法交待得非常清楚,如果用音乐比较,它就是一个完整的音律节奏,近现代人写得再好的草书,也是有破音的。
周俊杰:破坏传统意义的线条,破坏笔法是进入20世纪以来由沈曾植开始的,以对古代笔法的破坏来追求新的东西,这是20世纪以来写草书的人的普遍状态。在古代是书法入画法,画法的东西融入到书法里面,对笔法的破坏是很严重的。但这种对笔法的破坏有一个过程,破坏笔法必须寻找新的笔法融进去,篆隶笔法如果融进去,要比古人写得更浑厚,但是这个浑厚,要求掌握在结体方面有一个大的视觉冲击力,如果手上功夫不到的话,线条变形、扭曲,只会造成对古代笔法的彻底破坏而未能创出新意。
林散之的最大贡献一是线条的贡献,二是墨法的贡献,虽然他的线条还达不到我所想象的那种程度,但他已经把古典的东西转化成现代的语言了,它是一座桥。这就是说,林散之的大草把古典大草艺术语言转化成为现代的语言,在这方面他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所以,写草书一定要关注林散之,林散之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一个高峰,但林散之之后呢?我想,大草要想往前走,就不能停留在空谈了,时代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契机,应该有所作为,如果只认为大草是随意画几下就可以了,那就是连门都没有摸到。
《书法导报》记者: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