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专栏作家冯杰的散文集《捻字为香》不久前在台湾出版。迄今为止,他已在台湾出版了四本散文集,出版方包括九歌、联合文学、印刻等三大文学出版重镇,他因此也成为“在台湾出版散文集最多的大陆作家”;他的另一个头衔是“获得台湾文学奖项最多的大陆作家”。有此两顶桂冠,他在台湾要不受瞩目也难。文学评论家、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陈芳明这样称道冯杰:“他总是在最寻常处,创造不平凡的灵光。在最庸俗的地方,酿造不可能的贵气。”
饶有意味的是,冯杰在台湾炙手可热,在大陆却只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为人所关注,目前仅出版的一本散文集还是由他家乡的出版社友情出版的,直到今年上半年河南省文学院才为他举办了一次专题研讨会。
反差如此巨大,是冯杰的文学风格使然,还是大陆的文学生态出了问题?冯杰又是怎样一路走来,经历了怎样的创作历程?他为什么而写作?
近日,冯杰接受了记者的专访。他说:“我做的事情是在捻字为香,以文还愿。”
【正文】
冯杰:我更像是文学殿堂台阶下扫叶的小罗汉
(小标)谈创作历程
我一直是一种“刨花式的写作”。
庄:你有着多重身份,诗人、散文作家,还写儿童小说,你的书画作品也有不少人喜欢,在这些身份里,你最看重的是哪个?为什么?
冯:小时候看戏,就羡慕古代文人,他们每到一个地方胡吃海喝之后,一抹嘴,给人在墙上写画一通,就有了不付钱走人的道理。这些行为让我从小落下一种认识上的病根儿——笔墨能免费吃饭啊。
书画比写诗换钱的速度要快一些,现实里的好处是卖画让我能买米买书。从“扬州八怪”的那些落魄文人到当下虚张声势的诗人,都卖画养文。远在美国的散文大家王鼎钧先生这样评价我的画“一挥参化育,众卉出精神,无复池中物,惊为天上人”,王鼎钧先生的提携鼓励话弄得我一时当真。台湾美术评论家何怀硕先生一眼看穿,说得到位中肯:“冯氏文章有奇趣,画宗白石老人而更清简。他到底有中原文化的底蕴,他的画基本上是齐白石,不在乎粗细,有很趣的文字便可观了。”
我对画的热情大于文字。我最初学画有两个途径,小时候住在我姥爷村里,转到我家一本没头没尾的画谱,上面是临“芥子园”的,棉纸上有鹿,有鹌鹑,有荷花,这本画册转到我手里就不想再转下去了,我就压在苇席下面。后来上学,我父亲在一个小镇上当会计,柜台上每天收有有许多托收信函,信皮上贴有小小的邮票,4分、8分、两毛、四毛的都有,画面是齐白石的画、徐悲鸿的马,我怕把邮票揭烂了,就一一剪下来泡在水里,第二天待泡开后再贴到白纸上,开始学画,我画水墨是从一张最小的邮票开始启程。恐怕画坛上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来学画水墨的。
面对多种艺术形式,我无师求教,多是浅尝辄止,因此哪种身份专业上讲我都不配,尽管我都曾一一涉及。
我更看重诗人这一种身份,但从具体表现上,面对一座文学盛大殿堂,我更像是一个游走于外面台阶下的小罗汉,我不解真经,只配挥帚扫叶。
庄:回顾自己30多年的文学历程,你会把自己的创作分成几个阶段?
冯:从体裁上分,有诗歌阶段,散文阶段,现在是书法阶段。
诗不能为,溢而为书。书法不全是简单的黑白线条,看看《寒食帖》、《韭花帖》、《祭侄稿》,看看金农齐白石潘天寿的落款文字,就使人不可小视,会知道书法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散文表达。
庄:你从写诗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你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开始学习写诗的?早年在中原的一间乡村储蓄所你开始了默默地文学探索阶段,你有过孤独的感觉吗?是追求文学让你孤独,还是文学使你免于孤独?
冯:小时候想当一名杀猪匠,后来羡慕打兔者。我少年的理想是诗情画意,高中没上完为谋生却当了一名乡村信贷员,整日在黄河滩区骑车奔走催收贷款。一个人最初追求的未必能得到,世界未可知,总是在做着阴差阳错的答案。
于是,我就业余时间开始在帐表后面写诗。
多年里,我一直是一种“刨花式的写作”。
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我父亲会请来木匠做家具,我看到木匠用铁刨刮下一地刨花,木匠做成一件件家具,我在一边捡拾刨花,我看到刨花上面的木纹,像水纹流动,像有声音的印痕和时光的印迹。好看得让我不忍烧掉,就泡在水里或夹在书本里面。
别的作家写作是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家具,这些家具整洁、豪华、典雅;而我的写作只是捡拾家具周围那些遗落的刨花,它们不是家具,是做家具剩下的边料碎屑,却能让我重温流走消失的时光。刨花上面也有眼泪,叹息,孤独。
庄:有人说,你身上有一种古代名士之风,你认同这种说法吗?
冯:来自乡下的人顶多带有一种草木气。
《世说新语》里有一个选录名士的标准,“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古人是这样规定一种名士标准的,两种条件我都不及格。
名士之风1949年之后在中国荡然无存了。我是1964年出生的,属龙,这种属相虚无荒唐,是十二生肖里最不真实的一个。我知识先天缺失,文化需要补钙。
两岸当代有名士之风的文人只有汪曾祺、周梦蝶、木心等为数不多的几位,其他人都是多少在装,形似神散,底气不足。名士不是谁想当就当的,你刮光头留长须不行,你光有钱猛刷卡不行,你没有钱买不起酒喝显穷相也不行,你喝高了不会读《离骚》也不行。
(小标)谈获奖
我是在捻字为香,以文还愿
庄:“获奖达人”是台湾作家张曼娟送给你的头衔,我知道作家冯杰是20年前,记得在河南省文联办的一本内部通讯是看到一则百字消息,说长垣诗人冯杰凭借组诗《逐渐爬上童年的青苔》获得台湾《蓝星》诗刊社主办的“屈原诗奖”,这是你在台湾获得的“处女奖”,是你第一次投稿参赛台湾文学奖吗?能否说说当时的情形?
冯:1992年台湾著名的《蓝星诗刊》首届屈原诗奖,是两岸诗坛上一次值得纪念的诗歌事件,那些评委都是诗坛元老,有的早已仙逝。记得有商禽、余光中、痖弦、罗门、向明、张默、洛夫、梅新等。后来痖弦先生还为我写过一篇评语“线条灵动的童话木刻”,把我的诗称之为“构思巧妙,意象丰饶,丰润天成”。这些评语基本上概括了我当时的诗风。
在这之前我已在台湾的《联合报》、《中国时报》、《中央日报》发表过作品。屈原青铜奖座后来由一位台湾诗人带到河南省文联时,因为青铜上面镌刻有“中华民国”字样,还引起一些今天看属于形而上的故事。
庄:获奖,尤其是频频获得台湾文学奖对你的创作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从余光中、张晓风、李瑞腾、林清玄、陈芳明到应凤凰、罗青、张瑞芬、张辉诚等等,台湾文坛老、中、青三代对你的散文可谓“好话说尽”,但你是一位大陆作家,大陆却没有提供这样多的机会,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大陆文坛的某种缺失?
冯:获奖是一种外在的认可形式,除了“文运畅通”未必证明你的文学质量。但它有一个最明显的现实是,出版社可以在书腰打上“获过台湾文学奖最多的大陆作家”一行字样。
我写了20多年大陆才出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田园书》,照这个速度算,当我这样的作家靠版税谋生早要饿死。我的散文在台湾不断出版,为我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的台湾九歌出版社陈素芳总编说我的散文是“识者都爱”,凡是读到冯杰散文的人都会喜欢。
我不想有更多人喜欢,世上能有十个人一字一句来读我的作品就已足亦,我喜欢为一小撮人来写。我的文字节凑缓慢,加上自己不上网,没有微博、博客,只是自写自画,自说自语,这种懒慢状态在一个与时俱进的年代形同落伍,加上自己写的多是乡土,这在追求市场化、畅销为主的大陆出版界,就不会有文心的出版人冒险来欣赏,我也理解,深知书缘未到。
对繁体和简体汉字我一样亲切。我写的不是台湾文学,也不是大陆文学,我写的是中国文学。
文学创作宛如一场马拉松赛,但它不是人生里的全部,你得慢慢来走完它,还要一边欣赏两边的景致,还要犯文字错误。我有蜗牛的耐性,会一直往前细行慢爬的,你只要懂得,迟早要爬到要去的那一块青砖或翠竹之上。
庄:你对博客、微博是怎么看的,你是一种拒斥,还是如同文学一样也是“缘分未到”?
冯:我不拒斥这些代表着现代文明的交流形式,我也使用电子邮箱啊。只是开博客、微博需要一定时间,后面时间催得紧,狗撵一样,加上我是一个喜欢喝慢茶的笨手笨脚人,更喜欢看花品酒,就作吧。
网上有人为我开过博客,炫文展画,有内地的,甚至有国外来自瑞士的热心文友主持,都是他们耐心来打点的,我不过问。无法粘粉,门可罗雀。快的节奏我跟不上。小时候我修理收音机,最后竟能多出来几个零件,照响,大惑不解。现在我使用的手机还是八九年前母亲去世前买的,主要是为了联系病情方便,一直舍不得换。拿出来讲话时,别人看到这块铁疙瘩表示惊奇,以为我搞收藏。
我现在更多用手写稿,别人问,我狡辩说,因为我的字写得太好啦,不忍让书法流失。
庄:你在20多年前就创造了一个“北中原”符号,20年的创作时间里一直围绕其写作,可谓“固执”,文坛上曾称你为“北中原的圣手书生”。
冯:我笔下的“北中原”不是具体的地理名词,是一个虚构的文学名词,主要是受沈从文“湘西”和福克纳“邮票般故乡”这些文学符号的启发。我编制了一个四面透风的文学的篓筐,把自己要表达的都装到里面。
纸上的“北中原”文学疆域狭隘地说只是豫北,后来写远了,也未尝不是以文字在辐射中原大地。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出发的文学原地,一个作家要在上面种植生长自己的植物,四周要弥漫自己的文字气息。
我从小跟随外祖父母在豫北乡下长大,他们教我感恩、悲悯、宽容,且与世为善。那里是我的文学之源,生命之根,让我通文脉,接地气。如今面对那块折腾过的土地和逝去的亲人,国在山河破,我做的事情是在捻字为香,以文还愿。
(小标)谈散文创作
写散文也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
庄:就我的个人感觉而言,你的诗歌创作在大陆诗坛已经达到了颇高的一个境界,但
是后来一直不见新的诗作出来,而散文写得越来越多了,这种转向意味着什么?
冯: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诗人的身份”,未见到我写的诗未必就是我不写诗了。形式对一个诗人不是唯一,一时诗人就是一世诗人。
小说是一种狗皮膏药,需要紧紧粘贴在现实的狗肚上,诗歌是要在天空飞翔的一种形式,散文则要紧紧匍匐在大地上,用来聆听大地上露水草木和万物之声。
庄:从《丈量黑夜的方式》到最新出版的《捻字为香》,你在台湾接连出版了四本散文集,这几本散文集代表着你对散文的不同探索阶段吗?你认为怎样的散文是最好的散文?
冯:也许以后还会写出一些散文的。
我出版的散文集和其他作家不同,我每一部散文集都有图有文,是“看图说话”,图是自己插图,与文可谓若离若合。台湾连续出版的这四本散文集里的作品并不代表我不同时期的散文,从时间上归类它们大都是同一时期创作的,甚至是十年前写就,只是有的文章遇到出头露面的机会,有的没有遇到。这些散文结集只能算是“朝花夕拾”。
一个作家的散文眼界在不同年龄里也会不同标准:20岁前,我认为一篇好散文必须要有20条以上的成语出现方可出手,要有“虽然”、“但是”;40岁之后我开始认为好散文里不能出现一条成语,轻易不能“虽然”、“但是”了。
可见看似容易,写散文也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情。
写散文不怕推磨转圈,今天你改十年前的旧作,会有一种脸红的微烫和有趣的经过。
现在,我认为好的散文是:形式上随意道来,散无定法。技巧上是欲说还休,戛然而止;内容上是悲天悯人,大地情怀。行文上不怀好意,骨子里却止于至善。
庄:如你所说,这些作品是十年时间里写成的,在你写作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它们会不会出版?你是为什么而写作?
冯:写作时没有想到能结集出版。但当初我自己给它们编成不同的集子,写完作罢,封存下来。我更多是为兴趣写作,因为其它安邦济世的大事我干不成,就雕虫小技,纸上飞翔。
庄:你是一个勤勉的写作者吧,能否说说你的写作习惯?
冯:我不是一个勤勉的写作者,我喜欢虚度时光,看飞鸟上升,落花流失。我也没有固定的写作习惯,有时在火车票的背面也写过诗句。不催就一直拖到最后。
庄:下一步,你希望进入怎样的写作境界?
冯杰:文字平易简单,内容清澈见底,思想避恶显善。说家常话的文风,真水无香的文风,一碗白开水不放糖的文风。我只是有这种想法,最后还要看腕底功夫。
写散文,你可以手低,但不能不眼高。这是需要首先拿捏出来的一种散文姿势。
庄:在你创作的过程中,你受哪些人的影响比较大?
冯杰:我写散文受到影响者很多,吃百家奶,穿百家衣,已非单独某一个人了,有的是不喜欢一个人的全部却喜欢他的某一只耳朵某一枚牙齿某一颗痣记或某一缕头发。譬如在革命文艺里,有毛泽东、赵树理、孙犁,更多有明清小品,譬如张岱之类。还有施耐庵、孟元老、冯梦龙、金圣叹、蒲松龄,周作人、梁实秋、沈从文,萧红,芥川龙之介、普里什文。我甚至文画通感误读,能从陈洪绶线条转折处得到一种文字在游走时必须斩决的感悟,把画感转化为文字。尽管一时不合乎文理,但能给人留下某种文字空间。从王冕的梅花骨朵上看到文字的密度和应该保持的距离。
散文的最妙之处是:写到字穷处,坐看文起时。就像苏东坡划船走了,《赤壁赋》仍在。
(小标)谈阅读
我一直坚持“有趣大于意义”
庄:能说说你的阅读吗?
冯:我阅读范围很杂乱,是一名荤素皆吃的杂食动物。
开始创作时由于物质和环境的关系,我没有选择阅读的权利,杨朔你要读,刘白羽要读,毛泽东、郭沫若你也要读。我在偏僻的乡镇看不到更多的书,书店柜台里只有《金光大道》、《西沙儿女》。后来知道,文坛上除了周树人,还可以看周作人;除了敬仰革命作家,还要欣赏“没落文人”。6年前晶报编辑在“世界读书日”约我写稿,我就写一篇《热爱那些无聊有趣的书》。
我是把“有趣”作为读书第一标准。这尽管犯了原则错误,可我就是这样保持自己的阅读味蕾的。世上的书一般都是没有多大的好处也没有多大的害处,书的存在就是“有趣”的一种形式,先愉悦然后再说文明传播。盒子不好我是不会买珠的。
我喜欢《诗经》、古诗十九首,这里更多是古代河南诗人的创作,李时珍《本草纲目》、段成式《酉阳杂俎》、蒲松龄《聊斋志异》、张岱《夜航船》、亚里斯多德《动物志》、瓦罗《论农业》、劳费尔《中国伊朗编》等等,以及《农用拖拉机的修理方法》、《河南古树图谱》、《滑县志》,甚至乡村的“相马经”、我姥爷自编自抄的《日常使用尺牍》之类都爱不释手,再举例就要掉书袋了。
我一直坚持“有趣大于意义”,我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的那一类玩物丧志、增闲得趣者。不要读那些正襟危坐的书,必须翘腿,必须仰卧,世上的精装书都是装的,除了多毁掉几棵树看不到还有其它意义。像“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在我看来都是颇有玩味意义的褒义词。
(刊发于《晶报》2013年6月15日B04-05版)
【人物简介】
冯杰,1964年生,河南省文学院专职作家、新乡市作协副主席。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自1992年获得台湾《蓝星》诗社“屈原诗奖”以来,先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中华日报》文学奖等,后又四获梁实秋散文奖,至今已数十次获奖,囊括了台湾多个重要文学奖项。出版有诗集《一窗晚雪》、《讨论美学的荷花》、《冯杰诗选》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一个人的私家菜》、《捻字为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