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不可言说(自序)
在整个社会里,小场景和大场景是密织在一起的。哪怕是个人的也应是当下生活的有效部分。无数的现场,无数的细节,耳熟、眼熟,全不陌生,想把它表达好,就是找不到准确的把握,有时到了说什么都显多余的地步,只好简约、简化、淡泊,甚至粗糙。朴实点、根本点,成为有效的动作。在诗意里、诗境中反复拼贴,反复裂变,尝试成为一个启发者。人们需要从诗歌世界找到容留的机会、宽容的理由,甚至从细节里验证善良的容量。我也想暗示、寓意和悬念所处的时代,想被征服,让自己激荡不安的欲望寂静下来。尘世不是绝望之地。人类跟生活没有仇恨,诗人不用贬低自己的同类,只需说出骨子里的痛,忘形于自我。这是诗歌的自由,是不拘俗尚的理想境界。
要不要序言,犹豫再三。请人写,张不开口,都是一个人忙成几个,恁多页,要阅读,是苦差事。个人写,出过几个集子都是自话自说,再如是有自恋之嫌。直到出版时间敲定,终审诗稿时陡然觉得若无序会是个错误,会给读到它的人带来不便,甚至是不负责任。因为,出书应该努力争取被有效解读。于是,便像个拖欠作业的学生,上课铃声响起才急就这篇序文。
首先,我想定位的是:我的灵魂是干净的。我把每首诗当成一炷香焚在自己的信仰里。这是一部生命书,是立身尘世的经验解读,是情色物语,是诗性哲学,是时代的苦乐图腾。无论诗文本身还是生活本来,我不张扬个人与时代的对峙、玄虚生命与生活的紧张关系。当然,“我也想暗示世界的缺陷,并呼吁超越这个世界”。
这部诗集是2007年1月我个人诗歌作品研讨会①后至2012年期间创作的诗歌。2007年2月4日,也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有生第一次住进医院。非什么要命的病,就是血糖高了些。我住在省人民医院东院高级病房区,一个人一间病房,有卫生间,有电视,可冲热水澡。整整住了四十天,这四十天的日子被切割得有序、规整,充满安全感,像是疗养。每天早晨女护士轻手轻脚地进来,问候,测体温,按程序做她的工作。每天七次检测血糖,上午输液,下午无所事事。一日三餐遵医嘱节食。拔掉吊瓶,就可以到处走动,甚至找个借口向护士长请假,腰间挂着胰岛素泵到医院外与朋友喝酒。夜里不需陪护,熄灯后躲进卫生间看书,看够,看困,再上床。睡前主动爬楼梯,五层楼的步梯有时上下十多趟,加上控食、寡欲,到出院时硬是把三尺的腰围降到二点五尺以内,体重掉下二十多斤。
往常的日子,一天到晚马不停蹄,除了忙企业、应酬,稍有闲时还想读书写诗。突然停下来,住进医院,又非立马丢命的病,感觉在装病人,被逼着学习脆弱、学习做病号。真正的不痛快是心底掖着的说不出的东西:我的锐气在丢失!得空我就在各个科室闲逛,有意无意地了解各种疾病的病理、病因和后果,甚至知道了太平间的具体位置。各种病人、器械、药品像日用品一样琳琅满目,有去汽车修理厂的感觉。大修车间内七零八落地到处扔着拆换下来的活塞、滤芯、旧轮胎等各种部件,满地油污,尤其是那些报废的事故车。人的生命在医院与之有着惊人的呈现方式。四十天后当我办完出院手续,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在一种有序的物理平移中意外地陷落到拥挤、狭隘的生命空间,进入一个卑微的、黑色的、荒诞的体验区。我开始注意这些与之关联的、有内容的元素,放大感官体验,把人本的东西逐一翻拣出来往内心里填塞。灵与肉,生理与精神,人性与尘世,全在动荡中凸显出一种奇妙的反应,它超出了自己旧有的经验。这是一个异化的过程。特别是对我诗思的瓦解,几乎使我断裂了过去的程式。
谁都想找到一种有力的表达,就像你知道有个隐形的刽子手,但一直无法把他揪出。我想享受有压迫感、有深度的写作,一种不只属于个人内心的疼痛。想让灵魂宽阔,语权和话境具有开放性、完整性、时代性和主体性。少些谎言,把真理扶起,觉得这是优秀文化,更是优秀诗歌的责任。
在《尘世》里,我从属于欲望。我自觉地映现灵魂的真形实相,没有面具。比如诗歌里的色词,事关性色指认,我没有回避和躲闪,没受任何外形摆布。诗歌该站在人性的正面。生物性、动物本能是诗的原始解码,诗歌不能把“野合”和“淫乱”剔除出去,它是社会伦理、道德、矛盾的直接投射,是精神与物质进程不能平衡时的一个尴尬出口,更是高级文明后的一面镜子。在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歌里有,在中国的《诗经》里也有。分寸在于把握、拿捏和适宜。这个时代赋予了诗歌更大的尺度。语境的延伸、拓宽会使新诗负载更多的功用价值和词性之外的透视。性,是原罪;性,是尘世的注脚。至于诗性的隐晦,当是为时代忌讳所致。如果收窄视域,看当下这个存在之境,处处是性灵的屠宰之狱。
是的,有些问题是严峻的,怎么写都不足以消解当下的社会情绪。当诗无以表达时,诗人将成为社会实践中的弱者,这是一个确切的判定。诗人除了讽世、自我嘲弄、摆弄些杂碎,应该还有别的本事。应该能让诗歌与生命发生关系。把外部引入灵魂,通过诗歌审视这个时代(哪怕是局部的)。诗,可以努力地靠近,尝试完成自己的使命。
每个人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供述,我也一样。这并不是要降低诗歌的写作成本。真正的诗者任何境况下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懂得敬畏,都会积极地、专注地恢复某种丧失后的思考。
诗无法写成一个样子。各自的生境、体验和觉悟会使大家各擅所长。我曾在豫南乡村生活过,对故乡有无限眷念。在那个背景下,我写了《内陆省的河流》②,写了《草丛》③《火焰》④。故园、亲情、乡恋,贫瘠、饥荒、青春,诘问、批判以及昂扬向上的求索,无一不是在为一个时代存档。而今天所面对的已不是旧有的东西。仅靠田园诗思、乡土抒怀,已不能化解当下的谜题。譬如,若干年前没有手机视频,没有博客、微博、网聊、网上交友、网上买卖等等这些新东西,诗歌中就无法呈显与之牵涉的社会成分。再如,今日中国很少有人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辈子。挪移、变迁、失去,成为常态。旧有的秩序被打乱了、重组了,人们怀里拥着的不仅有失眠,还有冷暖裹不住的内心的不安,永无休止的牵扯和焦虑。这是都市文明挤压乡土文明的必然结果,也是新诗从“本土”出走的历史机遇。伴随轰然轧过的变革的车轮,多数诗人已在迁徙中找回自己的另一片热土,另一个“故乡”。就自身而言,我已难能完成《内陆省的河流》一样的恋曲。都市生活二十余年,从里到外,少有不被驯化的地方。生活方式、方法,包括价值观都被适应性地拨正。自认为诗歌与周边的社会关系是一个悖论的逻辑关系。你可以热烈地拥抱,也可以自觉地保持距离,可以沉溺其中,也可以傲视不见。因为,诗人必须在纷扰中保持着一种警觉、一个博大的自在空间,这样才不至于敏锐度下降、麻木或狭隘。诗歌存在的本身就是置于现实世界的楔子。它离冲突和矛盾、绝望和恐惧最近。它既是揭秘者又是捍卫者。强烈的参与欲望、现世动机,使诗歌不可能不介入时代、趋附生活。
我是现实的。对生活抱有改变的愿望。有能力与时代进程一起成长,是摆脱桎梏、不被“糟蹋”的最佳途径。我不会轻易地结论所处的世界。我要求自己既要看到迅速崩溃的,也要看到砰然崛起的。诗,不仅能从生活的琐碎里捡出有用的物质,也可以在宏大的场景中找到容身的舞台。有人断言,这个时代能涌现大诗歌,我想,那必是突破“公序良俗”,具备激烈的进攻性、感受力、生命力、拒绝破产的诗歌,是指向内心和人性的大势之趋。诗在人类文明的肌体上不只是个烙痕,更是首先受到洗礼、被震荡、被甄别的“产品”。科技文明给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革,人类能在瞬息知道全球发生的一切,诗歌能罔顾它的发生?不!诗歌必须依附这些命理真实,陈述诗性的故事。拉宾遇刺、阿拉法特之死,“9·11事件”、海湾战争,萨达姆、卡扎菲、本·拉登殒命,阿以冲突,人体炸弹,虐囚丑闻,暗杀、政变,大地震、大海啸、核泄漏,金融危机,维基解密、信息失控,情色交易,等等,这一切,既是单个困扰也是群体危机,既是浮世怪状,也是对人性的掠夺。这个世界不安宁,从不安宁。面对各种存在与消亡,征服与被征服,诗无法找到一个贴切的答案。从伦理学、宗教心理学、社会学,再到战争学、政治学及各类教旨的圣经金典里,全在强调自身的真实。人类无法共和。人们始终被胁迫着去“消费”身心所在的红尘。而每一次来临或消退,波及面不仅限于某个地域、某个种群,而是全球性的、人类化的。我们不知最终的代价有多昂贵。
记得有此一说,当你时刻面对死亡就要向死亡学习自救。生活中暴露在面前的多是有着超强硬度的东西,僵冷而且无法拆卸。像一堵不被拆损的哭墙,永远操纵着罪恶的起源。我想用自己的艺术形态创造出我在的世界,我想完成我对尘世的有效产出。我想自由、放松地向外瞭望。遗憾,我常被一些尖锐的东西弄伤,内心充满挫败感。我知道,写诗不是进生产车间,陌生化是每一首诗的生命胚胎。但我得承认,在《尘世》里我已接受更多的现代性,有更为独立的风格和类型化的视野突破,我把视野放到了更大的范围。
我是真诚的,我有自持的文化价值观。我想在一种大背景下完成生命世界里的互动和杂糅、摩擦与融合,我想完成更为纯粹的、充满活力的诗歌。如果可以在诗歌里触摸到灵魂的软体,可以通过这种鼓荡、摇摆乃至战栗,透析特殊的历史和社会因果,我将全力以赴、倾心作为。还有,就是《尘世》在阅读效果上将推翻感官享受的可能,读它不一定有愉悦,它已剥离掉虚饰的描绘和浅阅读的可能性。我虽不是有意割裂连续三十余年的诗歌探索,但我得承认这是一个全新的诗写态度。
最后,想说的是:人,在忏悔里能捞到尊严。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纠结在于绝望与清醒的妥协程度。所有生命都肩负着不敢轻易放下的责任。“我极为自觉地接受了我的时代的否定性,再说这种否定性与我类似,我无权反对它,但我有权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它。”⑤
2012.12.22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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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2007年1月中旬,河南省作家协会、省文学院、省诗歌学会联合举办了“杨炳麟诗歌研讨会”。来自省内外的著名诗人、作家、评论家60多人对作者20多年的诗歌创作进行认真研究,给予充分肯定。
②诗集《内陆省的河流》,2007年1月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先后获得“河南省政府文艺成果一等奖”“首届杜甫文学奖”。
③诗集《草丛》,2006年12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④诗集《火焰》,2006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获“河南省五四文艺奖”。
⑤引自卡夫卡《内心日记》。
【作品选摘】
人体炸弹
听到没,挂到残垣上的嘴
它不再是她的器官,也不是他们
破碎的一块,从整体上分离出来
爆炸的声音在警察怀里发抖
呱呱叫着、慢慢凋零,天空中
乌鸦从黑烟堆冲出,又折回来
绕着教堂的穹顶找条智者的曲线
嘴,死亡前一秒被开裂拽着嗓音
发出了尖厉的啸叫。临街,春药店铺
最后一家打烊……充满硫磺气味……
而鸽群成片地盘旋,仍在绕着
铁一样坚硬的漆黑的烟柱飞
寻找走出末日的通道。而情欲
正从两条修长的腿根处消失——
它们确认脚下这片血浸的热土
仍然足以安抚流离失所的儿童
2008.11.27
背 叛
一块玻璃 背叛 框固它的构架
从高楼顶层跃下,力量背叛了高度
粉碎背叛了位置,恰巧碎块打到光
光停留于少年惊骇的眼底
碎得星星点点,放射异彩
玻璃没有痛苦,每一碎块皆十分锐利
任何角度晶体都将发光,要承认
少年额头的血也发光,红色 温暖
真实从瞳孔溢出,色调黯然。因为
眼睛会背叛光明,乌云会背叛天空
密布生命叶脉的汁液流离失所
背叛突发任意瞬间:穿着婚纱偷情
操控失手,承诺失效。颠覆全部的内核
深海里的鲸冲向浅滩……
玻璃意外坠落。隐患敏感地捂住伤口
救护车撞击盲道上艰辛地叩敲,飞行器
坠落地面,用以制衡毁灭的手
始终紧握核爆的钥匙……
2007.5.22
哭 泣
美丽的女孩在哭,不声不响地哭
用一副透明的眼镜遮掩真实
她手里握着手机,她在通话
她躲着行人、躲着光照,她走在阴影里
步幅很小,眼泪一滴滴地掉到地上
水珠粉碎,一点湿痕,她在哭
美丽的女孩充满热情地哭
放任泪水从脸蛋儿下滑
看不到凄惘、看不到屈辱
平静地消耗着体能,她在掏空
内心的煎熬,她不动声色地靠近践踏
这是中国正午。都市惺惺作态
时尚在空气中浴火,纯情隐隐作痛
小心翼翼地做着任性的游戏
哭泣的理由,不能说出
虚空、真实,似有千钧压力
美丽的女孩在哭,镇定自若地哭
2007.6.18
尘 世
任何神秘的力量,比如向上、向上
只要袭扰,结果就被改变
——涉及隐私、生死,空泛的悲情
淡化它,局部伸出的那只手
紧握自己摘下的脏器
血从撕裂的地方蔓延开来
不知道该怎样描绘这个景象
地球是方的,尘世的碎片是圆的
挣不脱的边缘由明转暗
失去信仰和操守以后,止于当下
看不见,听不见,被割断的水脉
立住不动,不能,也不会有
一滴泫那儿不动的水
活着,有时就像这滴水
沙漠用不上、汪洋用不上
它不能从根本去改变物质属性
不能辨析泌腺里放射出来的分子
有毒,还是愚蠢——
唯有某个含着口水的深吻
见证一切,放大尘世
2009.8.20
还有多少放不下
告诉你,该放下的都放下
却没能明确你怎样放下
家庭、背景,契约和目的
以及眷顾不弃的忠诚
选择新的途径遗忘。既定的退却
私自抛下道德出口的钥匙
后退到挫折够不着的距离
不丢,不弃,肩头是一座花园
一座神栖的花园,神反思:
“——放不下的你要背着
直到永远、没有尽头……”
太 阳
驮到背上,一脸甜笑
满头扎满花骨朵的幼女
仔细辨识绕着她四周飞的蜜蜂
哪一只采满了粉,挂在脚尖
哪一只刚从蜂巢赶来……
驮上肩头听到肠胃消化蠕动的响动
明朗欢乐的儿子渐渐勃起
滚落到大腿根部以下
他手指着前行的方向……
那里有满湖碧水,一张性感的脸
水边大片自由涣涣的微光
刻骨铭心的一刻,总想牵着手
停顿于角落,或席地而坐
头枕着健壮的青春 私语
靠近生殖的地方
做一场不醒的长梦
2008.11.12
我有过这一刻
如果可以食你吃剩的小片齿形树叶
带着鹅黄、伤口浸出绿汁
你一定别想着有蜂猴或者考拉
袖珍玩具躲在晴朗天空下
欢快地逃避、甜蜜地审视
大家排着队,隐形于风语里
你没有发现树梢晃动不停
阳光成块地往下掉,直到这一刻
你该意识到有人贴近,倾斜
正幸福地品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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