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上的记忆符号(自序)
一座绕在大别山局部山峡谷地的人工水库南湾湖,润泽着方圆百里,浇灌着大片良田。我出生的村庄就在这湖水的势力范围内。村庄离县城十里八里,城南边的淮河自西向东静静地流淌。一座几经变迁从木架到钢制的桥把南岸北岸连接起来。南岸沙地铺展,尽处是大别山山脉的一个收峰——濮公山。山上有庙,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是庙会,上山烧香还愿的人流像串到草上的蚂蚱,一队队沿着路引,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嫩绿的柳枝、油菜花、芦青被人随手折下,抛满南岸平坦无垠的沙地。我居住的村庄的搭界处有条叫澺河的小泥河,是淮河的一个支流,从西北向东南方向流淌。虽是季节河,但完全干涸的时候不多。没治理前,坑凹、湖泽、水凼,狗尾草、野菜、野花、荒坟,坡滩野味十足。庄稼地与荒坡犬牙交错地齿合在一起。
灌区有水,自然就多姿多彩。春季,稻田里紫云英上挤满放蜂人的蜜峰,嗡嗡嘤嘤在每一个角落响起。挨着麦垄的油菜田金灿灿的,让人心潮波涌。待紫云英被压青,明晃晃的水田里开始蛙鸣起伏。紧跟着是耘地插秧,使唤牲口的吆喝声、唤归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一起。插秧时节,乡下的影子碧绿透亮/布谷隐在椿树枝头绵延不断地啼叫/声声含着懒散而无法更替的韵味/幽凉的水声撩人地吻着女人肌肤//绿色的小蚂蚱开始生羽长翅/田间到处充满生机,年轻的母亲/撑在田埂上的纸伞下、幼婴的口中/吮着自己的指头,眼前飞过紫色的燕子/把她的目光牵走//靠近家的柳林里,雄鸡高啼令人情感起伏/你能听到大田里的蛙鸣,还能闻到稻花的清香/甚至听到村小学琅琅的读书声/……
如诗如画的春天,我总爱一个人骑着车沿着柏油路向南,穿过小城,过淮河桥,径直地进入河边沙滩,赏着清洌的水,看嬉戏的水鸟以及远远的人影儿。沙地外围,水柳、沙杨、灌木丛,蓊蓊郁郁;林地中间常有大片被阳光晒暖的空地,让人忍不住要躺下去。
到了汛期,水域拓宽,河面显远。沙地、树林会同时被埋进水底。这种情形多发生在夏季。就连村边的河,发洪期受淮洪逆阻,水无法下泻,澺河上的石桥和河边土坟也会被一齐淹没,村上的人站在村口眼瞅着牲畜和麦垛被洪水卷走。落洪后,沟渠、水凼、田角常有鲫鱼、鲇鱼、鲤鱼、鲢鱼、乌鱼、白条、泥鳅等搁浅下来。每当此时,岁月就充满丰盈,知足,快乐。那股子腥胀、干锅子焦鱼的香味,若干年后仍清晰可嗅。
从姓氏考源,多数人出生地不是祖籍;从故乡角度,出生地就是故土。我是外祖母门前槐树下长大的孩子,那里贮藏着足以珍惜一生的记忆,同时沉积着困惑、苦涩。
外婆宅地上有一棵合抱粗的槐树,闹饥荒的春天,树枝从梢上折断的清脆响声萦耳不绝,槐花的清香绕着鼻息不散。母亲年轻的身影在春夜月色里显得单薄。她着父亲编织的竹筐,匆匆地从充满幽寂的夹道穿过。低矮的茅草房子一座紧挨一座,户与户之间的夹道子迷宫一样纵横交织,使月夜里捉迷藏的童年无法走出它的玄机。
跟所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一样,视域之内全是胎记似的印痕。碧青的渠沟草坡,香蒲根边滑腻的水蛭,桑葚树、乌桕树,庄子后边大片被水塘围住的竹林,秋天一簇簇盛开的野菊,黄昏时数以千计的鸟群,开满黄花的洋姜园,池塘边粗陋的歪脖子枣树,随手捋下的野麻梭子,用量头绳的走巷串户的货郎,油匠卖香油的叫卖声及他那滴着油滴的油提,无一不在记忆的脑海中烙下记号。特别是庄稼地搭界的河湾,浸透了岁月的汗腥,充满迷人的色调。每天放学的正午或黄昏,总要背个用荆条编的大篮筐,往里不停地塞填牛草、猪草。偶尔蒲公英的花被弄进去,土蜂就从小巧的鸡爪草的花星上飞来,起落旋舞,纠缠不休。等到狗尾草抽穗、荠菜开花,草老了,花蔫了,就再去坡塘、沟渠、河汊捞浮萍、杂草、菱角秧,搜寻菟丝缠上的庄稼,打秫叶、割青草,有时也从秧田里拔取稗草。到大麦黄芒时,村里孩子结伴去河湾、田埂挖一种叫猫爪草的药材。它从春天跟着草芽开始生长,开小而细致的黄花,春末夏初花凋零,小巧的爪形根块生在土里,挖出洗净晒干,能卖几角钱一斤。还有一种叫半夏的药材比它还贵重,是当地有名的土特产。
童年的经历影响一生。整个童年、少年时期跟随我最紧的就是饥饿,尤其青黄不接的春季它漫长无比。看到牛犊啃食青草的酣畅,很想伏下身子跟着吃青。到了麦收季节,谷草的香味又让人充满了盛餐筵席的欲望。拾遗,捡麦子,成为直接拥有口粮的最佳途径。苍黄的麦茬晃动着锐利的光芒,茬口斜削着向上,布鞋底透了,鞋帮烂了,脚被茬口扎得鲜血直流。家燕、麻雀、白头翁、杜鹃、黄莺、画眉、喜鹊、鹌鹑、鹭鸶,各种鸟经头顶飞过,它们优美的羽影牵着目光在明亮的天空巡游,有时能止渴挡饥。有人说:人生怕苦,但一生中历经苦难又至关重要;常念叨七味,一生若真没品过苦也是憾事。还说,司空见惯的东西往往容易被忽视掉。可我闭上眼睛也能把手里的珍珠点数清楚。
日子是个整体,无法划段分割。有时歌唱,有时哭泣。就像面对四季分明的节令,自然贴切,虚浮的东西越少越好。春天栽树,冬天治水,农闲唱村戏。仿着戏样排演,能整本照搬唱满场很难,多是折子戏或唱段。舞台上,角的扮相美轮美奂,把人勾得心荡神迷。这是一个时代的生活旋律。新春正月赶灯戏是乡间一大景致。漆黑的冬夜到处灯笼火把,十里八里,更有二三十里的赶场。家里长辈笼着一盆火,唠着家常,等年轻人、孩子们归来。说到冬天,我情有独钟。冬天簌簌落雪,整个乡村雪色里裹着宁静、祥瑞,干净、冷冽,旷远。站到炫目迷离的雪野,似乎可以瞬间厘清世间所有的是非黑白。对于穷困中的故土,虽寒气袭人,但没有秋雨浸淫的悲绪和泥泞,没有窘迫不堪的压抑感觉。况且,每个雪冬都裹着一个企望:明年会比今年好些!衣不御寒、食不果腹的岁月,有这念头,就得一份慰藉。
蓬门寒舍,黯淡萧索,年复一年地守望春燕归巢。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恰巧儿子高中毕业时分田到户。因拥有过土地而被土改牵累深重的父亲怎能相信他这一生还会拥有私田、占有土地,他惊讶、欣喜。儿子和土地同时成为他活着的崭新希望。田地到手只一年,温饱问题迎刃而解。抱着与时势交合的热情,他自己动手在新分到的宅地上给我盖了两间厢房,在堂屋的西边。门前用红砖墁路,院落中间砌个花池。四季,花池里种满兰草、蝴蝶花、大丽花、栀子、菊花等。到了秋日,满满的菊香四处溢开。房子落成自然属于我的私有空间,我由着性子装扮它。我把室内四壁、吊顶用整张白纸糊得雪白,从外面进来,色泽明亮晃眼,全然不见乡下居室的幽暗和潮湿。加上前后开窗,前窗朝东,后窗外就是宽阔的水塘,早晨阳光清新地射进来,日过晌午,西晒再从塘面水波上折射进屋内,涟漪波光在雪白的墙面跳荡舞动。书桌设在东窗下,早晨沐着紫光,下午披着水影,赶上月夜还能静静地赏着月色。就连宅地边的池塘里,我都种满荷花,一株引出两株,两株引出十株百株,千株万株,满满当当,风起婀娜,雨落珠溅。坐在旁边听蝉纳凉,约怀春少女小叙,充满快意。就在这两间土、砖、木、瓦结构的厢房里,我把童年、少年的梦沿袭到整个青春岁月。我痴迷地爱着诗歌、写作,疯狂地读书,只要弄到手,什么书都读。搞文学社、办文化室、编小报,交友。每天能收到邮差递来的大札信函,冲破桎梏的渴望强烈持久。这些行为打乱了父亲给儿子的规划:一头牛、二亩田,娶妻生子。直到某天有人把轿车开到宅院外说是看望我,夸父亲养了个勤奋、自强、有出息的儿子,父亲才体会到养儿子的骄傲。
变迁兴废,故土的记忆如昨。惟一不能被专利的是故乡,惟一可以私有的也是故乡。迁徙都市的时光已往二十年上贴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的突然辞世迫使我一下从单身混世的状态惊醒,像一只倾巢的鸟哀鸣着飞出。葬好父亲,便携起跟我并肩跪倒在父亲棺前行孝的一位美丽少女的手,开始了我们人生的新历程。是时,我年过而立,她芳龄十八。那短暂的几年里,生活在故土上的伯父、父亲、姑母、慈祥的外祖母、大表弟、三妹等亲人先后去世!至亲至爱,说不出的苦,内心的伤一直闷在心底,至今思念不减,自责不减。三十岁前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有诗!如今,偶尔返乡,车停在公路边,站那远远地看,不敢惊扰,怕故土上的魂魄云散。已经废弃的老宅,那供桌、中堂、牌位、农具、烟囱,一切在心灵深处具备了庙祠的价值。
2006.8于郑州
【作品试读】
印象黄河
印象里只有你的黄色和浑浊 知道你河床拱高,高过生命头颅 内陆省把你视为骄傲 看做北方的象征 比喻 你是卧在大地喘息的苍龙
印象里你是个驮土的圣灵 丘陵峰峦,高原流沙 甚至腐朽和荒芜,落叶和花朵 诞生和死亡都被轻易地搬挪 你的流动为你的凝固 做着充分的准备
一份失落人寰的贺柬 辞赋和泥沙垫高通天阶梯 灰黄的时间里,帝王文化与平民俚语 纠缠一起,食指所向 那里就是臣服你的子民
一根拧不干的纤索 上至封疆大吏下至草莽百姓 见到你见不到你 心都没有真正死过
脊背下终是不易觉察的惊涛 单靠记忆就能枕高整个北方哲学 你这被尊为生父生母的河流 对于大陆,无论沉寂或喧嚣 都是一根抽不出躯体的筋
故乡秋色
你扶住桦树远眺 中原南部的一条河上 岸边是无垠的沙土,白色的鹭鸶
涉过泥泞的红麻季节 灿烂如葵的秋天 爽朗的气息青翠的甘蔗红了 煦风摇响幼树,枝上甘果 安谧中拒绝欲望的呼唤
迷恋的岁月,很想 将内心深处的依恋和你连接 完整的幻想与期待 含着点点泪光远远地注视
大片乔木、苇丛及麻类 大片阻隔声音的植物日渐萧条 延绵不绝的丘陵和沟壑 使乡土中成熟的味觉四野飘逸 青郁的蒲草,绚丽的秋霞 稻谷,火柿,枣和芝麻 皆用思乡的忠诚聆听秋色
季节的树林疏离、纷繁 落叶掉到谷场向阳的角落 当白雪冰封,黎明离旧居 还有一段土褐色的乡路要走 林间幽径上的露水随风消逝
干黄的秸草挂满霜枝 岚气挂到黎明叶子的阳面 真实的苦恋,心底深情地歌唱 麟和凤唳鸣若现,像重阳的梦 故乡永不干涸的河流上 与过往的陌客倾情低诉
平凡而真诚,相知相与 贴近故乡私密的暖肺热肠 江淮风物、滋味稔熟的名曲 伸延到清洌的河滨,沙岸搁浅的渔船里 乡俗的史典隐藏
温暖的墙壁和深秋的池杉被大片金色包围 形单影只的秋意,寂静明澈的流水 将多水的故乡托付每只泅渡的鸟影
1990.10
望天河
流星,天河里溅出的浪花
幽蓝的水声润着孩子的梦
她,被男人一个吻
变成了母亲
抖开的青发辫孤独地滑落
消瘦的肩头被女儿抓个洞
像烙在肩头的百合花
一样沉重
双膝跪在乌亮的泥土上
让反省和思念凝视夜空
小夜曲动情地鸣
似一串童年的念珠挂在夜的长颈
流星,比牛郎星更花哨
蓝色的夜做着红润的梦
当初反抗过要死地吻
幼稚拧成的苦鞭赐给虔诚
银河岸边的神话不再动人
没爹的女儿一座会笑的山
常把长夜噩梦中摇醒
夜,露湿望天河的眼睛
小白杨醒了
为姑娘挡一阵夜风
女性的理顺风散的黑发
长长的思绪结存在黎明
1984年
淮 恋
两岸的水都喝了,清洌的水 不会醉人,只是幽清的歌声 愈飘愈轻
沙滩有一对水牯正在发情
正午侧身卧憩的村姑 枕着耳边冒涌的热气 风将隐面的纱绢吹起 掀落在撑着莲蓬来的少年脚下 她装着没看见,轻软的梦呓 任来人轻柔地把她托起 向对岸走,河水漾起碧波 她偷偷地笑……
当母亲把她摇醒的时候 竟不露声色地伸着懒腰 母亲缄默地盯着河面 沙砾闪着光,光芒散出热气 沙滩宁静得有些寂寞了 河水依旧默默地流动
村女突然举起镰刀 在自己做梦的地方 狠狠地砍了三下 便轻松地跟母亲 朝身后的村庄走去
1985年
娘,想我你就手搭凉棚
娘,想我你就手搭凉棚
不论田地这端还是田地那端
油菜花上边还是油菜花下边
娘,想我你就轻抚它们
不论是冰凌初融的早春
或是花蕊灿烂的正午
娘,想我你就选择四月
你就手搭凉棚到串串馨香馥郁的槐树下
等待嗡嗡的蜜语从枝叶间飘落
娘,想我就在清晨或傍晚
清晨凝结的露珠,傍晚沉落的夕阳
匆匆岁月,稀疏枝头
没有挥霍的资本,唯有
牵挂和祈福是儿子丰硕的果实
虽然身居远方,心却在娘心脏上跳动
我不会忘记别时的叮咛,穿越时空的目光
娘!不论白天还是黑夜
或是濯足河边洗涤布衣时
只需唤一声乳名,我便逆流而上
迎接你掌心里四散的温热
1991.4
地 墒
抓一把土测一测云离家还有多远
路上散落的种子见湿就涨
准备生在天地间
有地主的时代“把势”的第一堂课
抓墒。用手捏出土里的汗气
灭掉地主之后,排队分得土地
长工及子女仍是学做“把势”样儿
捏出节令,早到或延迟
地里的穗子往上伸展
见风就摇。主子的脸像铁
明丽的日子黑腥,霜寒的日子冰冷
当一双手抓住沃土时
热血奔涌:活着就要吃饭
庄稼会用最俗的姿势站着
站在垄间,把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比
有时能比出骄傲的心境
这是整个种族的进步
插秧时节
插秧时节,乡下的影子碧绿透亮
布谷隐在椿树枝头绵延不断地啼叫
声声含着懒散而无法更替的韵味
幽凉的水声撩人地吻着女人肌肤
绿色的小蚂蚱开始生羽长翅
田间到处充满生机,年轻的母亲
撑在田埂上的纸伞下、幼婴的口中
吮着自己的指头,眼前飞过紫色的燕子
把她的目光牵走
靠近家的柳林里,雄鸡高啼令人情感起伏
你能听到大田里的蛙鸣,还能闻到稻花的清香
甚至听到村小学琅琅的读书声
唯独父亲盯着歇晌的秧田
迟迟不肯离去
1984.4
晚秋印象
淮岸的晚秋
是个操劳女子
一脸黄雀斑
蓬头垢面的村庄
顾不上扯起蓝湛湛的淮水
像夏天擦个周身爽快
搭脚手架筹料捞沙
讲究归讲究,趁天高云淡
上百岁的老宅子搬迁
惹眼的大红双喜
扯疯似的挤占这个季节
哄抢一个花鼻子猫一样的吉祥
濮公山的山雀像遮日的旋风
成队的生意人成串的蝗虫
扎猛子似的乱钻
少妇和孩子逗哏
村姑一步一回头走下沙滩
换洗季节,打扮闲
毛杨树落光叶子尽显麻雀
炊烟开始大油大盐
忙天吃肉不长肉,出不完的汗
淮岸的晚秋啊操劳的母亲
完成家乡人终生夙愿
有盐同咸无盐同淡
1984秋
换茬地
……换茬地。换茬地。镶嵌大野闪烁的黄帝遗赠的口粮
母亲辉煌的舞态篆刻启蒙教育的经典
温暖的胴体穿插而过
芝麻地开花。亚麻色的秋塬上
趋光性强的物种留下来!
棉花要入库!小麦要种好!
该采撷的青花味的颗粒细嫩的豆荚全部采来
该结的秋账全部地了结——
很久不闻 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土壤一粒粒联缀成无垠的大陆映象不落的太阳
亲近地匍匐于每一寸土地倾听自由的骑士
闯荡广袤的平原传递换茬的消息来
啊!季节。长长短短青青黄黄恩怨的穗子
正该一把刈去!大家扶犁重耕一片崭新的事业
大批金赤的种子急着发芽
1990年
中国运河
地球上有条苏伊士运河
法国资本家用埃及劳工的血和汗
数以万计的异族鬼魂凿通地狭
地中海的鱼和红海的鱼开始交配繁殖
大西洋到印度洋的航船
触摸到古埃及地脉的搏动
抚到金字塔的心律
中国运河,大运河!也是挖凿出来的
地球上被人类抓伤的痕迹
这项工程早在春秋时代
夫差就动手了,到了隋炀帝
他把沿河两岸栽满榆柳
使春天的枝头从南往北一路透绿
好大喜功的帝王,肩头落满洁白的柳絮
眉宇上的征尘未消,暴戾和酒色
让河上的舟船行驶在凄楚的歌声里
帝王疏通了水路却阻塞掉民意
能享用的,能营建到欲望之上的功业
一点不剩地挥霍干净!只有这条南达余杭
北通涿郡的水系留下绝响:
上慰烈祖,下惠子孙
最早治水者,禹之后,楚相
孙叔敖修芍陂,蜀守李冰修都江堰
水工郑国使泾渭合流。刺骨的寒气
奴隶赤足赤膊,鞭笞,嗥叫
趾缝间凌厉地渗出血,然后是水
土地被大片倒下的躯体焐热
湿润如锦如丝,绵绵不息
水通了,畅通,从来处往去处逝去
第一条河,用生命挖通的水脉
经历过无法考证的史实,过去,未来
想用水贯通种族的记痕,种族的兴衰
确是不能完全实现的梦想
水,永远软弱地裹住大地
被分割、聚拢,被温暖的太阳救起
再自甘堕落到智者的肺腑
发出强盛的气息
乡村命脉
粮食和温饱困扰乡村的时候
水比火可怕。大地可以一片火红
激昂高歌,季节河,春汛秋洪
涵闸、水凼、大坝,大小河流
横亘中国辽阔的大地,乡村命运
系于涝可以排泄、旱可以灌溉
这是理想的规划。一切匮乏的岁月
理性、现实和经验,理所当然地成为
第一决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物阜粮穰、泉甘土沃,世袭的梦想
干旱与涝荒,筚路蓝缕的道上
各种技术性创新在自己的国土降临
冲积、龟裂被解读为莽荒原野里的落日
生命瞬间,灰飞烟灭!乡村成为指控依据
民族特色的亲土情结。近代地主
治水的记载少有发现,靠天靠长工
靠耕织和诵读,旱时沟底稻米
涝时垄尖麦子,足以支撑阶前石狮的威仪
写进新中国课本的大恶典例,不是个案
水涨船高,官船水上漂浮,有歌有妓
干涸时他在轿子里被人抬着……
战争百年,治水的精力分散。共同的水患
冲平茅屋、圈栅,坟冢和炉灶
淹湮决堤,南灾长江,北祸黄河
经水泽迁徙到岗塬,再从高坡迁向高山
一路累累白骨做成返乡标记
而最终阻止返乡的障碍,气力缺失
是狩猎贫瘠里的官宦契约——
像河柳迎春发芽。人随王法草随风
真实的乡村会用苦难填平坑洼
励精图治的宏愿能使青山洞穿
河流畅通、意志随地势起伏
水稻生长灌区,小麦沃野拔节
野花、牲畜、芝麻、大豆、玉米和番薯
乡村生命线上结满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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