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现场感的诗歌批评方式
就像诗歌界一度盛行“观念大于感受”一样,批评界也流行“理论大于文本”的问题,不少批评家从西方的文学理论武器库里借来几板斧,左冲右突,东拆西砍。最典型的一种方式是先搬来一个吓死人的大理论帽子,然后按自己的意思什么都往里装,实在装不进去的,就削足适履,接着,是借助报纸、杂志、电视、网络一通炒作……理论观念与文本割裂,文本与诗人本身割裂,一度成为诗歌批评界的一大奇观。
所以,打破理论观念先行的诗歌批评方式,本身就极具创造性。张德明就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他关注着诗歌现场和诗歌文本,追踪诗人自身的变化成熟和诗歌本身发展的轨迹,他也就因此更新了当代诗歌的批评方式:内容上,他侧重于从理论回到文本本身,从文本回到诗人本身; 形式上,他创新了传统的诗话方式。张德明也因此得到了诗人们的认可和尊重。张德明常常被诗人们邀请参加诗歌活动,他也因此得以最近距离地全面地观察和考查当代诗歌现场。这些激发着他的批评冲动,成就了他新的批评方式,这种新的批评方式最终结出硕果,这就是九洲出版社出版的学术专著《新诗话:21世纪诗歌初论(2000-2010)》。
《新诗话:21世纪诗歌初论(2000-2010)》应该是现代第一部以诗话的形式写就的当代诗歌阶段史。诗话本是中国传统的诗歌批评方式,重直觉、重感悟,强调“诗如其人”、“知人论诗”,形式上比较自由灵活,常常是片段式、点评式的;“五四”以来,这种批评方式被以重理论观念、重逻辑推理的西方现代批评方式取代,后者强调所谓严谨论述学术规范,进入21世纪之后,这种批评方式更加变本加厉,动辙要求长篇大论,注释注解。应该说这种批评方式有助于批评家形成自己体系,但也有远离文本尤其是远离作者的问题。文本和作者最终变成为论述服务,在某种意义上是本末倒置。这样的批评往往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比较擅长在某一种理论指导下,从一个剖面切入,从局部入手,或侧重结构的分析,或侧重语言风格的探讨,在具体分析上可谓严密,层层紧扣,却很容易就推向极端,忽略复杂的多种原因和要素,将理论与文本、文本与作者割裂开来。而中国传统批评讲究整体观,将文本与作者视为一个统一体,更强调对这个统一体逐步地深入地感受、理解和把握。表面上,这种批评是零碎的,但其实是一点一点累积,逐步加深,最终全面了解和掌握对象……这两种批评方式背后,其实是两种看世界的方式,各有利弊,但现代以来,我们本有的批评方式被批评家抛弃,被现代学术体制拒绝,还是令人匪夷所思。好在有张德明这样的批评家意识到这一问题,并有所行动。
《新诗话:21世纪诗歌初论(2000-2010)》全书分五章,包括“现象论”、“地域论”、“诗群论”、“结构论”、“本体论”,只要看看这些章节的题目,就可以理解张德明为什么将本书称为“新诗话”,他其实是融合了中国传统诗话与现代西方批评方式两种批评技巧,他既讲整体,也注重局部;既分析现象,也侧重诗人和文本;他采用诗话的形式,却随处采用西方现代批评话语。应该说,这样写就的诗歌史,其全面性和细致性是比较少见的,可以成为文学史写作的某类范本。比如他写杨健、雷平阳、潘维、陈先发等诗人,既有对他们诗歌风格的讨论,也有对他们具体作品的分析,还有关于他们公众形象的描述,也不乏与他们私下交流及外界传闻的记录,可以说很形象而全面地描绘出了这些诗人的面貌。还比如对一些诗歌群体和流派的介绍,既指出其特点和影响力,也不避讳其引起的争议及不足之处,中间还穿插媒体的报道和网络上的讨论、争论双方的观念,甚至夹带调侃与八卦玩笑,其现场感非常强烈,读来活灵活现,饶有趣味。在书中,德明也探讨了结构、本体、性别乃至宗教等现代诗歌话题,可以说具有集大成的探索与尝试。
有时换个角度来想,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中国诗歌,也许是现代以来最具多样化与复杂性的,几代人的多种诗歌风格同处一个场域,网络博客、微博等新媒体开疆拓土,国际国内融为一体。在新的历史环境下,诗歌到底是繁荣了还是衰落了,莫衷一是;是热闹还是混乱,争论不休。总之,如此丰富庞杂、如此数量巨大,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把握,也逼得批评家们创新自己的批评方式,来努力领会理解当代诗歌。张德明因一直置身当代诗歌第一线,得以率先探索和尝试。针对当代诗歌的一些问题,我曾经说过:对于新诗来说,21世纪是一个不断革命和断裂的时代,希望21世纪成为一个继承和融合的时代。因此,我们应该不断地挖掘传统,从传统中寻找现代的因素和创新的基因。这个传统当然也包括诗歌评论的传统。而在这方面,张德明已迈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
(李少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