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解读(之十五)
苦闷岁月中的吟唱
——读赵丽宏《致李白》
【原诗】
致李白
多么想追随你的脚步
天南海北,天上地下
登山看瀑布
下海逐长鲸
走长江,下黄河
攀天姥,踏昆仑
行万里路,写万首诗
这样的人生
何等激动人心
你是高飞在天的雄鹰
我是什么呢?
我是困守在笼中的鸟
世界在远离我的地方
不可望,更不可及
我的翅膀已经失去飞翔的功能
只能在你的诗句里神游了
在神游中,倾听你的歌唱,
追寻你遥远的脚印……
1971年2月于崇明岛
(选自《赵丽宏诗选》,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
【杨志学解读】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对于一些有着明显历史背景的作品而言,“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会帮助我们还原作品,把作品还原到它产生的时代生活中去,以见出其应有的价值。就此而言,作为古老的批评方法,“知人论世”仍然不失其活力,有其解释作品的合理性和有效性。
拿到赵丽宏的诗作《致李白》,我想我们首先应该注意这首诗写作的年份:1971年。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份。对于当时年龄尚不足二十、对人生尚处于幻想和探索阶段的赵丽宏而言,这一年可以说是苦闷的一年。当时他是在故乡崇明岛“插队”的一名“知青”,整个中国社会的大环境使一代青年处于既胸怀大志又踌躇彷徨、志在四方而又无所适从的矛盾境地。作者不甘沉沦,不愿意耗费青春,但又常常一筹莫展。当年的作者是喜欢诗歌的文学青年,便以诗歌来倾诉自己苦闷的心声。《致李白》这首诗,不仅是作者的一幅心灵自画像,也是一代青年的精神肖像。“我是困守在笼中的鸟”,“我的翅膀已失去飞翔的功能”。这诗句,正是对当时处于迷惘状态的一代青年命运的形象揭示。
选择李白作为倾诉对象,便使这首诗成功了一半。李白,是一件富有说明性的道具,是一个具有召唤功能和启示价值的符号。提起李白,我们眼前便似乎浮现出一位举止浪漫、狂放不羁的诗人形象。李白是冲决一切罗网的力量的象征,是自由的化身。《致李白》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即第一节,便表达追慕李白的强烈渴望。开头两句,直接喊出了渴望的心声:“多么想追随你的脚步/天南海北,天上地下。”接下来是这种渴望的具体化,渴望拥有李白那样的漫游生活和行为方式:“登山看瀑布/下海逐长鲸/走长江,下黄河/攀天姥,踏昆仑/行万里路,写万首诗。”这里采用短句,且用了一系列动词,形成特有的明快、有力的节奏。这是诗的节奏,也是诗人心潮澎湃的节奏。诗里选用的一些意象,也都是李白诗中常见的气魄宏大的意象,颇具表现力。
然而,这一切,只是渴望超越现实的一种姿势,而并非现实本身。或者说,它是想象中的克服,而并非现实中的完成。如果此诗只有前半部分,充其量只是表现了一点罗曼蒂克的情怀,会显得有些空泛、轻飘,没有多大实际意义。而当诗的后半部分(第二节)出现后,情况便不同了。此时,诗的前半部分的意义生成了:其对峙于不合理现实的功能得以显现。
有了前半部分的铺垫,后半部分一上来,作者便对李白做了一个概括性的比拟,将其比作“高飞在天的雄鹰”,相形之下,“我”却是一只“笼中鸟”。历史上的李白与今天的“我”,想象的美好与现实的无奈,形成了巨大反差。“翅膀已失去飞翔的功能”,象征人的志向长期得不到施展而造成的可怕的功能退化现象,从而以诗的形式对不合理现实进行了有力的控诉和批判。苦闷中,作者向诗仙倾诉:“只能在你的诗句里神游了/在神游中,倾听你的歌唱/追寻你遥远的脚印……”作者只能在想象中克服现实的困境,获得心灵的安慰,这是在当时的现实处境下所能够拥有的有限的自由和权力了。
作为苦闷岁月的吟唱,《致李白》为心灵留下了一页真实的记录。作者曾经说:“那些在飘摇昏暗的油灯下写的诗行,现在读,还能带我进入当时的情境,油灯下身影孤独,窗外寒风呼啸,然而心中却有诗意荡漾,有梦想之翼拍动。”(《赵丽宏诗选·自序》,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作者的话,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首诗。
写一首悬疑诗,如何?
——读孙启泉《敲门的人》
【原诗】
敲门的人
敲门的人走了
听到他渐行渐远的声响
消失在楼道的拐弯处
我想他怎么只敲两下就走了呢?
如果再多敲一下
或者转身再敲一次
我一定会应声开门
可他在我的耳边还是走了
他是否在我病房的楼下
在有月光的树下踱步
或者正徘徊在大门内 那尊雕塑旁
并掏出手机看着时间
看着我病房的灯是不是还亮着
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了
回到某小区的楼上
他整个晚上都没有打我的手机
这个好心人一定认为我睡着了
他从我梦的边缘擦过
像走着的秒针
一晚上那敲门声 总在敲着我的耳膜
使我忐忑不安,无法入睡
(选自《绿风》诗刊2010年第3期)
【杨志学解读】
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时刻,常常被宏大主题与庄严计划所淹没,或者被忙碌与粗糙的心灵所忽视。而对于“病房”中的“我”,则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状态,引来敏感而快速的反应。于是,一次普通的敲门就构成了一次重要的“心灵事件”,它被听觉捕捉并被反观式的想象放大,并通过设置悬想,构成一种牵挂与焦虑,使“病情”与“心情”似乎进一步恶化。
不过,生活的趣味与传奇也常常发生在这样的时刻。探视者“两敲一走”的行为是不是真的“以为我睡着了”?事实并不清楚,这也许只是“病中人”善意的理解,但是,这位出于某种顾虑而突然中止与放弃敲门的“探视者”,显示出了生活的一种“欲言又止”状态。或者,这只是“病中人”的一种错觉?一种期待与幻想?社会中有很多细节,是难以搞清楚的。以此诗为例,谁是敲门者?为什么敲门?乃至,究竟有没有敲门者?都是无法完全揭开的生活秘密。
诗歌可以是十分口语的东西,它能否呈现出独立的美、立体的美,主要看是否经过心灵的接受与浸泡,有没有上升到审美体验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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