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解读(之七)
瓦罐里的寂寞
——读马新朝《瓦罐》
【原 诗】
瓦 罐
田野里的光
在瓦罐的边缘处移动
那瓦蓝瓦蓝的色彩里
依然有着火的痕迹
大哥在孤立无援的时候
便放下镰刀,默然地向瓦罐走去
清水,还有瓦罐上那些大火的痕迹
咕咕地流进他的喉咙
他坐在瓦罐旁休息,目光迷茫
听瓦罐内的风声说着寂寞
万物都在瞌睡,在这午后的
麦田里,只有他和瓦罐
(选自《诗刊》2010年4月上半月)
【杨志学解读】
这首在《诗刊》发表的诗,也收入了马新朝的诗集《低处的光》。综观诗集《低处的光》,我们不难看出这位鲁迅文学奖得主迥异于其已往诗集《幻河》的一种新的写作姿态和艺术境界。《瓦罐》一开篇便闪出的“田野里的光”,便显然属于“低处的光”之一种。
这首诗仿佛经作者剪辑的一幅幅画面。每两行自然构成一节。诗的第一节,由光的普照到其聚焦于瓦罐,宛如镜头切换。第二节是在客观事实基础上融入想象和感情成分以后形成的诗意判断,它是对瓦罐之光的发掘和升华。“瓦蓝瓦蓝的色彩”和“火的痕迹”容易引起我们关于生活态度和人生信念之类的联想。接下来三节(六行),诗的情境在“大哥”与“瓦罐”的特定关系中展开,有较强的动感,构成了这首诗的血和肉。诗人说大哥走向瓦罐的缘由不在“渴”而在“孤立无援”,这便上升到哲学层面。割麦子的劳动强度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真正了解的,同时也只有亲人才能深切感受到大哥的无助。田野里除了麦子就只有瓦罐了,大哥只有从那里寻找慰藉,喝下水也喝下“大火的痕迹”,“听瓦罐内的风声说着寂寞”。在田野里,你的确可以听到瓦罐里的风声。最后一节带有总结性质,进一步揭示大哥与瓦罐的互为依存。“万物都在瞌睡”的画外音,无疑是万物的麻木与人世的冷漠。午后的麦田,只有瓦罐伴着大哥。劳作在继续,生活在延续。一切都没有改变,或改变得极其缓慢以至几乎察觉不到。
有人说《瓦罐》表达了诗人对农人的一种悲悯,这种理解其实是偏狭的。从诗里“大哥”这一符号的运用,可以看出作者是隐忍地表达了一种切肤之痛。悲悯难免带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旁观心态,而切肤之痛则是连着骨肉的。
含混而饱满的艺术空间
——读阎安《海葵花》
【原 诗】
海葵花
我从未见过的水 蒙昧之水
鸟和狐狸相互欺骗一番之后
谁也不去喝的水
它的最深处开着小小的海葵花
水(即使蒙昧之水)的本质总是下流的
在水的更深处 海葵花的圆形花盘
被黏液般的丝绒缠绕着
喜欢在黑暗中张开
仿佛美人鱼一次小小的失眠
只透着一小块的光亮
我从未见过的水 我在一次郊游中
意外地遇到的一种水
它过分讲究的澄澈
那种类似于某种亡魂的神情
往下看 再往下看
越过蜉蝣般纷乱而细小的事物
是一朵小小的海葵花
我从未见到的水是蒙昧之水
我叫不起名字的这种花
仿佛是暗室里某种药水洗出的炎症
它用不太真实的亮丽强调着水中的忧郁
我叫它海葵花
(选自《诗刊》 2010年12月号上半月刊)
【杨志学解读】
读阎安的《海葵花》,我又一次获得一种对于诗歌的神秘性的幽深体验。这种体验对我来说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遇之甚少。印象中,这种神秘的诗歌意象,有艾略特的“荒原”,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昌耀的“紫金冠”等。而现在,又有阎安的“海葵花”进入我的视野。
这首诗的核心意象是“海葵花”。“海葵花”是什么?它是作者集中诉说的一种事物或植物。作者对这种事物或植物的描摹显得非常具体、逼真:它生存的环境是“蒙昧之水”,它的“圆形花盘”,“被黏液般的丝绒缠绕着”,它在“黑暗中”的打开,宛如“美人鱼”的“一次小小的失眠”。随着作者的笔墨,我们似乎看到了这种奇特的“水中花”,它在我们面前招摇着,晃动着。
然而,一旦离开这种特殊的艺术氛围与情境,若问“海葵花”究竟是什么,我们又会感到惘然,感到这种奇特的“水中花”是那样的虚幻、飘渺。原来,“海葵花”只在艺术中存在,而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任何海域或水域。实际上,作者在诗里也已经用了许多不确定的语汇来描绘这种奇异的花,以至于诗的最后写道:“它用不太真实的亮丽强调着水中的忧郁”,“我叫它海葵花”。
“海葵花”是作者的艺术创造。这个喻体究竟隐喻什么?象征什么?它是在写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吗?它是在描绘幽暗中存在的事物(这事物有着容易被忽略的价值和意义)吗?它是在暗示一些事物身上美与丑相交织的多面性吗?或者,它只是展示人的潜意识中虚幻与真实相交织的一种景象?
我们似乎很难做出单一、明确的解释。但我们觉得作品有内涵,有味道。作者的创造方式和以期达到的效果类似于“新批评”理论中的“含混”,它对应于语言的弹性、题旨的不确定性、诗意的丰厚与饱满,以及理解与阐释中的无限可能性。
难忘的《海葵花》。一个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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