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经典(之五)
特殊政治年代的心灵剖白
——重读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
【原文】
团泊洼的秋天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点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着快熟的庄稼;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风云变化!
是的,团泊洼的呼喊之声,也和别处一样洪大;
听听人们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闹市一样嘈杂。
这里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人人都在枪炮齐发;
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厮杀;
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
这里的《共产党宣言》,并没有掩盖在尘埃之下;
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在这里照样有最真挚的回答。
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战士的心头放射光华;
反对修正主义的浪潮,正惊退了贼头贼脑的鱼虾。
解放军兵营门口的跑道上,随时都有马蹄踏踏;
五七干校的校舍里,荧光屏上不时出现《创业》和《海霞》。
在明朗的阳光下,随时都有对修正主义的口诛笔伐;
在一排排红房之间,常常听见同志式温存的夜话。
……至于战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团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声音,只能用没有声音的“声音”加以表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诬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颓,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欺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大脑发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一切额外的贪欲,只能使人感到厌烦,感到肉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眼睛,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
请听听吧,这就是战士一句句从心中掏出的话。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是的,团泊洼是静静的,但时刻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这首诗篇里就充满着嘈杂。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选自《诗刊》1976年11期)
【杨志学解读】
在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又到七十年代的特殊历史进程中,既能感应时代的风云,唱出时代的强音,又能以富于个性的歌唱,走进读者的视野与记忆之中的,当首推战士与诗人郭小川。
郭小川(1919—1976)无疑是新中国第一代诗人中最有影响的一位。写于1975年的《团泊洼的秋天》,是郭小川的代表作之一。它发表于《诗刊》1976年11期,此前作者已因粉碎“四人帮”带来的巨大兴奋而突然离世。
团泊洼位于天津静海。这个小小的地方,因为一个诗人的一首诗而名气大增。当年设在那里的“五七干校”,是“拯救有罪灵魂”的场所之一。当年这样的场所在全国处处可见。团泊洼见证了诗人的一段生活,孕育了一首不朽的诗篇,它已经和诗歌联系在一起。
我曾多次寻思:诗歌的郭小川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且愈来愈远,但郭小川的诗歌并没有随岁月的流逝而被人遗忘,而仍然在一定的场合和范围内被人们饶有兴味地阅读和传播着,这是何故?我想,是否可从如下几个方面寻找答案:一、源于一颗真诚而伟大的心灵,源于一颗永远火热的心和永远火辣辣的诗情;二、源于战士与诗人不回避生活矛盾,并将矛盾痛苦的心灵和复杂丰富的情感作为深入开掘对象的勇气;三、源于诗人注重传统更注重革新的精神,源于诗人对艺术独创性的追求,和对诗歌表现形式的不懈探求;四、源于诗人寻求“大我”与“小我”得以和谐统一的努力;五、源于诗人以诗歌征服读者,让诗歌走向大众的诗歌传播理念,以及在此理念支配下取得的丰硕成果。
对于《团泊洼的秋天》的文字本身,不用我多作解释,读者心中自有评判。不可否认,这首诗有它的时代局限性,有它之于今天的不入时处与不谐和音,但它那出色的描绘、精辟的议论、火辣的诗情、讲究的形式、美妙的音节,还有,它所表现的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生的思索,以及其中显示出来的最重要的因素——坦荡的心灵,高尚的情操,这一切,谁能够不表示尊重?又有谁无动于衷?
为事物重新命名
——读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原文】
阳光中的向日葵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那棵昂着头
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
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
它的头即使是在太阳被遮住的时候
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去看看
走近它
走近它你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捏出血来
(选自《北京青年现代诗十六家》,漓江出版社1986年)
【杨志学解读】
诗歌应该永远是新鲜的东西,一种体现生命的运动和创造的东西。一首好诗的诞生,是以大量平庸的诗的流失为前提的。这是诗的辩证法。没有大量千人一面的诗从人们眼前源源不断地一闪而过,也就不会有少数使人耳目一新的诗扎根在人的记忆里,进入恒久的诗美殿堂。
诗的生命在于变化,在于给人一种以往未曾见到而又乐于见到的东西。正如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那样:“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到的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就是使对象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 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正是如此,诗人依据自己的眼睛并通过自己的手,去赋予事物以一定的特质。他写自己面对事物时的感受,像初次见到那样。这才是创造,像造物主给事物命名。这样,石头才更成其为石头,向日葵才更有向日葵的质感。
芒克的创造价值在于,他突破了人们固有的思维模式,违反了人们对于向日葵的惯常认识。他写一种不向日的向日葵,一种“把头转向身后”的向日葵,表现出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新的价值取向。他要为向日葵重新命名,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向日葵。这个向日葵不属于认知范畴,而属于审美范畴;它也许有违生活逻辑,但却符合艺术的逻辑。
与其说芒克是在写向日葵,不如说他是在借向日葵传达一种声音。咏物诗从来不是单纯咏物。芒克这首诗的意旨是不难理解的。它是对千万颗头颅被一根绳索牵着机械运转这样一种特殊历史时期出现的特殊现象的沉痛控诉与批判。
有位读者曾说,他二十年前第一次读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当时的惊喜和震惊,绝不亚于一个通过手术复明的眼病患者”。而我们今天阅读此诗,其艺术震撼力依然不减当年。富于创造力的好诗,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反复”手法的新形式
——读海子《九月》
【原文】
九 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选自《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杨志学解读】
“反复”,是诗歌中常见的现象,它是诗人抒发情感的方式,而通过语言形式体现出来。所谓反复,是指诗的段落之间有相同或相近的诗句,造成一种连环效果,一层一层地、层层递进地抒发感情。如邵燕祥的《假如生活重新开头》,共六段,除了最后一段外,前面五段都是相同的两句诗:“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诗句的反复也有用在段尾的,如北岛的诗《是的,昨天》,共四段,每段末尾一句都是“是的,昨天”。
诗歌具有一唱三叹的特点,所以运用反复手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已经形成一种套路,一般性的运用已经使人觉得不新鲜。因此,这方面需要有作为的诗人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地推陈出新。海子无疑是具有这样素质和能力的一位诗人。
海子在这首《九月》里运用了反复手法,但是和以往诗人的用法不一样。用得非常自如,出神入化,使人浑然不觉。短诗只有十行,却用了两种反复。一处是“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这一句,先在首段中间出现,随后又在首段末尾出现,接下来又在第二段第三句出现反复。似乎没有什么规律,既不同于邵燕祥《假如生活重新开头》的段首部分反复,也不同于北岛的诗《是的,昨天》的段尾反复。这首诗的第二处反复是两段的段首部分,显得更加隐蔽,因为不是整个句子重复,而是部分词语“死亡”、“野花一片”重复出现,也可以说是意象的反复。短短十行诗,创造了反复手法的新形式,是值得我们细心体会和琢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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