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经典(之四)
奇妙的意象组合
——读北岛的《宣告》
【原文】
宣 告
——献给遇罗克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那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中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选自《中国新诗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杨志学解读】
这里重点说一下结尾两行。这两行的意思不难理解,它写的是正义的献身与光明的到来之间的必然联系。诗的意义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北岛的表达。
这里有三个物象:星星、黎明、弹孔。从自然逻辑看,“星星”和“黎明”间具有一定的必然的时空联系,而它们与“弹孔”之间则没有一定的必然联系。但是“弹孔”对于这首诗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物象。单靠“星星”、“黎明”两个物象难免流于客观自然,支撑不起诗的情感力量。所以诗人要改变他们,要让“弹孔”同“星星”、“黎明”发生关系。他把“弹孔”嵌在“星星”和“黎明”之间,作为从“星星”到“黎明”的中介。这是诗人所建立的艺术逻辑和艺术时空,它取代了自然的逻辑和自然的时空关系。把“星星”变成“星星的弹孔”,便与正义的罹难发生了联系;把“弹孔”变成“星星的弹孔”,也就自然会流出个“黎明”。这是非常合理的。诗人把“星星的弹孔”与“血红的黎明”之间的关系看成是一种自然的必然的关系,就像“星星”与“黎明”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自然的关系一样,从而揭示了正义的献身与光明的来临的必然联系。
这里的意象生成方式是颇具现代性的,其物象与物象间的联系,是诗性的跳跃,蕴蓄着极其丰富的内涵。
抒写方式的陌生化
——读蔡其矫的《雾中汉水》
【原文】
雾中汉水
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运行
向上游去的货船
只从浓雾中传来沉重的橹声
看得见的
是千年来征服汉江的纤夫
赤裸着双腿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滩喘息……
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
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
用雾巾遮住颜脸
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
(选自《中国新诗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杨志学解读】
当代老诗人中,蔡其矫的诗在抒写方式的个性化、陌生化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他喜欢采用描述的方式写诗。当众多诗人都在借助各种修辞手法抒发感情以至于使感情显得虚浮泛滥时,他却扎扎实实地把汉字一个一个地码在那里,叙述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他没有根据人们已经认识到的事物的特征去描写事物,而是像初次面对这些事物那样,对它们做审美的观照。
这首诗写于1957年,那正是人们抒豪情、放“卫星”的年代。蔡其矫没有像当时众多诗人那样去唱高调子的赞歌。他写的“橹声”是“沉重的橹声”,而且是“从浓雾中传来”,他笔下的“纤夫”是“赤裸着双腿”,“在冬天的寒水冷滩喘息……”的形象。尤其是结尾几句,他写“红日”是在“艰难上升”,它“不忍心看”纤夫的“痛苦的跋涉”,所以用雾遮住颜脸面,“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用今天的眼光看,这一切都很独特,闪耀着人性美的光芒。但在大跃进前夕的1957年,写生活的沉重、痛苦、曲折、艰难,却被视为唱低调,是在给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社会主义生活抹黑,这自然是一种不符合时代要求的声音和旋律,因此理所当然要遭到批判。但蔡其矫并没有因此而退缩,他听命于艺术的召唤,几十年中在创作道路上艰辛跋涉,坚持唱自己的声音。中在创作道路上艰辛跋涉,坚持唱自己的声音。
《雾中汉水》这首诗,因秉持真诚的艺术良知,舍弃表面化的浮泛抒情,努力传达个体的内在生命体验而显得难能可贵,从而与当时的许多作品相区别,也因此穿越时空,至今依然不失其美感和感染力。
蕴含在形式中的神秘气息
——读昌耀的《紫金冠》
【原文】
紫金冠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醒觉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
(选自《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杨志学解读】
读昌耀的诗,我们最感欣喜的,便是其语言形式上的陌生感所产生的震撼力。昌耀不仅有着与其他诗人相区别的新异特质,而且就他自己而言,他的几乎每一首诗都对读者呈现出一种由形式感带来的陌生化的面孔。这首《紫金冠》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看来,《紫金冠》最吸引我们的或许是其中散发出的神秘气息。紫金冠是什么?它为什么会成为作者“昏热中”的“沁凉”,乃至成为他艰难处境中的“希望之星”?它又为什么会具有“高峻或冷寂”的品性?作者为什么对它如此着迷,以致开篇就说“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其中奥秘何在,我们似不能完全理解和洞察。
但我们觉得这首诗美。而它之所以美,重要原因之一便在于它的神秘性。197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说:“所有好的诗人都是难理解的。” 可以说,昌耀笔下的“紫金冠”,就像埃利蒂斯笔下的“疯狂的石榴树”一样,作为象征性的深度符号,它们对受众的接受力提出了挑战,期待着接受者的加入。而二者在外在语言形式上也颇有相似之处,即中心意象的反复出现(几乎每行都有),这种修辞法的运用,无疑增强了作品的节奏感和阅读的美感。但二者又有明显区别,比如仅从篇幅和语言风格看,《疯狂的石榴树》明显体现了西方式的开放、疯狂与洒脱,而《紫金冠》则更多地显示了东方智慧的凝练。
《紫金冠》显示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在昌耀的所有作品中是并不多见的。更重要的或许在于,蕴涵在这种美妙的节奏感和韵律感之中的鲜活的热力和生命力,以及与之相应的独特语感和编码方式,显示了昌耀诗歌特有的难度和创造力。这就是诗歌文本应有的高度。有些现实受众感觉它难以理解,也许会离它而去,但它所隐含的大量的“潜在受众”,会在其传播过程中不断出现。它的横向受众也许是有限的,但它纵向的累加受众将是无穷的。真正的诗歌创造者所看重的,应该是这种纵向的累加受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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