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经典(之二)
于直陈中见真切
——读林子《给他》
【原文】
给 他
所有羞涩和胆怯的诗篇,
对他,都不适合;
他掠夺去了我的爱情,
像一个天生的主人,一把烈火!
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
他的眼睛就笔直地望着我,
那样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
宣告了他永久的占领。
他说:世界为我准备了你,
而我却无法对他说一个“不”字,
除非存心撕裂了自己的心……
我们从来用不着海誓山盟,
如果谁竟想得起来怀疑我们的爱情,
那么,就再没有什么能够使人相信!
* * *
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
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
常春藤般柔软的手臂,
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
都在等待着你……
爱,膨胀了它的主人的心;
温柔的渴望,像海潮寻找着沙滩,
要把你淹没……
再明亮的眼睛又有什么用,
如果里面没有映出你的存在;
就像没有星星的晚上,
幽静的池塘也黯然无光。
深夜,我只能派遣有翅膀的使者,
带去珍重的许诺和苦苦的思念,
它忧伤地回来了——你的窗户已经睡熟。
1958年(选自《诗刊》1980年1期)
【杨志学解读】
有些诗篇的陌生化成就,并不体现在局部意象或词语方面,而是体现在非同一般的叙述风格之中。这是一种整体陌生化,会使作品通篇带给读者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林子的组诗《给他》便是如此。
这首诗没有复杂深奥的意象,而多采用直接陈述的方式。这首长诗是写爱情的,你可以明显感觉到,它写得非常热烈、缠绵,火辣辣的,甚至有些露骨。而诗的陌生化效果,就通过这种热烈的直接陈述的方式向你迎面扑来。
在这样的诗句面前,那些对于爱情的迷离恍惚的、如梦如幻的描写反而显得肉麻,显出它们虚伪的一面。
这首诗实际创作于1958年,它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可能发表。而在其尘封了二十年之后,《诗刊》1980年一月号使这组诗得见天日,也是需要一番勇气的。因此,这首诗的意义,就不仅仅体现在写法上打破了以往关于爱情诗的温文尔雅、含而不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方式,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题材上的突破禁区。即使今天读来,依然使人感到怦然心跳。
单纯而丰富
——读曾卓《我遥望》
【原文】
我遥望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杨志学解读】
《我遥望》是曾卓先生流传颇为广泛的诗作之一。它对生活的概括,它的诗意提炼,达到了很高的程度。
作者采取了六十岁回望的视角。六十年的人生,一定有很多可说的。怎样下笔呢?作者寻找到了恰当的符号化形式,即意象对应的方式。
作品所选择的意象,单纯、明净、准确,且蕴含丰厚。诗的中心意象有两个,一是“异国的港口”,表达年轻时对六十岁的遥望,此时的六十岁是那样的渺远,一时很难看得清楚,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二是“烟雾中的故乡”,它表达的是六十岁到来后再回过头来遥望年轻时的生活情景而产生的迷惘、伤感的心理感受和心理状态。对比那些意象繁复的朦胧诗作品,我觉得曾卓的表现其实是非常可贵的。他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这是一种高超的艺术概括能力。看似简单的符号,却有着丰富的所指。
确实,作者以此方式完成的对人生历程的概括是非常有力的,它对不同年龄、层次的人都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还有,此诗所显示出来的从容、淡定的人生境界,对读者也是颇具感染力的。在我的心目中,曾卓一直是个诗坛硬汉的形象。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曾遭遇一场社会风暴的冲击和洗礼,这在他的诗作如《悬崖边的树》《老水手的歌》中留下了一丝“苍凉”或“悲怆”的印迹,此诗所言“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也可以看作是这样的印迹。但曾卓没有被苦难击倒。文学史家指出,在七月派诗人中,曾卓有其温煦的一面。也正如牛汉先生所言,“他的诗即使遍体鳞伤,也给人带来温暖和美感”。
躺在自然的怀抱里
——读王志杰的《原野》
【原文】
原 野
席地而卧
以奶我的睡姿奶着七月
黄昏的恬静
木梳别不住的长发
在草编的图案与叶影间流泻
丰隆的胸脯上闪耀着
渗出薄衫的奶珠
身旁,穿越风雪
绒绣签一头扎在温情中
做着花红柳绿的梦
我径自在玉米地边采撷缨络
和小伙伴们做着瞬息成长、衰老的游戏
任她呼唤且倾听
自己歌唱似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了
她躺过的地方
躺着的地方,一片寂静
我却吃惊地回过头来
呆望着田畴、河流、木桥
山坡上的羊群
和那片斜竖着电杆的紫云英地
仍是七月
风,轻轻吹着
缨络飘着
在成熟的玉米和
我的唇边
(选自《诗刊》1990年2期)
【杨志学解读】
在《原野》中,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一种人与自然相交融的和谐美。无论是“我和小伙伴们的”游戏,抑或母亲呼唤时那“歌唱似的声音”,都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使人迷醉而向往的诗意。对乡野生活的怀恋,对孕育自己的母亲的深情,全部凝于作者的笔端。
“许多年过去了”以下,从内容上可看作诗的后半部分。至此我们看出诗的前半部分是以回叙的方式写就的。在诗的后半部,那飘曳着秀美的“长发”,“做着花红柳绿的梦”的年轻母亲不见了,只有“她躺过的地方”,“一片寂静”。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田畴、河流、木桥 / 山坡上的羊群 / 和那片斜竖着电杆的紫云英地”。读到这里,我们似有所悟。原来,比之我们所说的,作者的手法要高明的多。前后对照,我们不禁要进行一种有趣的撮合:这后面的“河流、木桥”与前面的“木梳别不住的长发”,这后面的“山坡上的羊群”与前面的“丰隆胸脯上闪耀着”的“渗出薄衫的奶珠”,这后面的开花的“紫云英地”里“斜竖着”的“电杆”,与前面的“一头扎在温情中,做着花红柳绿的梦”的“绒线签”,绝非一种随意的描绘或点染。它是诗人极准确的感觉,极自然的联想,是有意拉开的极贴切的隐喻。那“河流、木桥”,不正是“她”那别着“木梳”的“长发”吗?这种远距离的隐喻,比之“河流如披散的长发,木桥是别在发上的木梳”更为出色自如,因它更远也更近,更隐也就更神秘如自然。
至此我们可以再回过头来说,诗人对“席地而卧,以奶我的睡姿奶着七月”者,之所以只用“她”而没有用“母亲”的字眼,是有着深刻的寓意的。在作者心目中,母亲即原野,原野即母亲。表现出来的是时而是母亲似的原野,时而是原野似的母亲。二者已融合无间,浑然一体。诗中写到:“她躺过的地方/躺着的地方,一片寂静”。既说“躺过的地方”,复说“躺着的地方”,虽一字之差而意味深长,写的是“她”活着和以另一种形态活着。
《原野》的耐人咀嚼之处,不仅在于它表现了生命融入自然的亲切与和谐,而且还在于有一种自然的永恒与生命的短暂感交织其中。母亲因原野而永恒,永恒在“我”的心中,诗中,“奶我”的“她”是“我”的母亲,而作为“她”的化身的广袤的原野又何尝不是“我”的母亲呢?
《原野》中巧妙地运用了叠映或幻化手法。《原野》写的是母亲似的原野和原野似的母亲的叠合。诗中只说“她”而不说“母亲”就是为了这一叠合。在“我”身上也体现了这种手法。如孩童时做着璎络游戏的“我”与年长的唇边飘着璎络似的胡须的“我”就是互相叠映、幻化一体的。我们看诗的尾段:
仍旧是七月
风,轻轻吹着
璎络飘着
在成熟的玉米和
我的唇边
虽然“仍旧是七月”,原野的风“仍旧吹着”,然这时的“我”,已不再是那个在“玉米地边”和小伙伴们以璎络做着瞬息成长、衰老游戏(即将璎络贴于眉、唇之上,使自己瞬间变成“老人”)大孩童了,好似转瞬之间,已幻化为站在同一块七月的玉米地边的唇上飘着璎络似的胡须的老人了,一如“成熟的玉米”。昔日年轻的母亲如今已融入原野,“她”的“长发”就是原野上的河流;而“我”亦自然由孩童变为成熟的长者,“我”的胡须便是那“璎络”。作者向我们暗示:“我”终究也是要融入原野的。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又复归于斯,这就是诗人对生命之短暂与自然之永恒这一矛盾的没有解决的解决。“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潜语)。只要生命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亡不过是生命融入原野、躯体完全复归于自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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