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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
【个人简介】
飞廉,本名武彦华,河南省项城市人,2001年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
【代表作品】
山水
这些年,我观赏过李思训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 三峡闻猿时”的关仝山水。 游历过荆浩的太行山水, 石涛开辟的“黄山派”山水, 黄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东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过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乡, 不曾留下一幅真迹。 而只有凝望倪瓒的《虞山林壑图》, 我才清醒认知,事实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说王羲之喜欢鹅, 纯粹为了观察它们潇洒的脖子, 以练习执笔转腕;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来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狱,战战慄慄, 日谨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进南宋马远的《凤凰山居图》, 空想着贝雅特丽齐。 到处都是魔幻现实主义, 我宁愿隐逸于空想, “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 凤凰山上,电塔林立, 尽管如此,它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尽管东西南北,几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镣铐,它们也都 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 钱塘江潮水,却让我的生活,越加混乱, 而“混乱已完成了他的杰作!
凤凰山春夜 傍晚,翻看《缘缘堂随笔》, 我烧焦了一锅红烧肉。 为螺蛳换上清水, 春风桃李,嘉客难期,它们 有足够的时间,吐尽壳里的泥。 在这样浓云欲雨的春夜, 荠菜在屋檐下静静生长; 雨下之前,适合写一首短诗, 思念我入狱的兄弟; 若雨槌,彻夜敲打木鱼, 则宜于写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谈谈我的父亲。 我已到了古人闭门著书的年纪, 梦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笔。 夏日山居 入狱兄弟接连来信,询察世事; 我叹他敲冰求火,遂寄他《老残游记》。 小院,日日读《桃花扇》, 老桐影深,家蝉声楚,似说 明三百年,隳于何人,歇于何地? 天下兴亡,关我何事!我只爱孔尚任 言说之美,扇上的声色风云。 蝉歇,偶有黄鹂、杜鹃短歌一曲; 樟门剥啄,凤仙花开三色, 邻家小女,求花染指甲; 五日后,隔墙酒叟八十大寿,为此 蒋家男婴啼哭不止。 凤凰山盛夏 蝉声四起的盛夏。西瓜般浑圆 的盛夏。莲蓬被砍头的盛夏。 保险公司小职员震惊于乡下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盛夏。一只贪凉 的蜈蚣,载不动太多回忆, 在溪流翻船的盛夏。 哦,王维看云的盛夏;我忙于 擦汗,忙于与蚊蝇、熊市 争斗的盛夏;我叹气,诅咒, 无所作为的盛夏。山菊结满花骨朵, 网上凉鞋打折的盛夏,何其深广 然盛极必衰的盛夏……何时, 静下心来,编撰《不可有悲哀》? 哦,这到处满溢着告别的盛夏。 凤凰山秋夜 中秋乍过,我为邮箱增设防火墙, 阻击北京来信,正蟋蟀入户,彻夜寒鸣。 菊花将开,月色大好,丝瓜架下 水缸安稳,浮一只孤独的清溪花鳖; 缸底青壳蟹,切切追怀太湖茂密之猪鬓草, 双鳃间,六角形冰心激动着, 这过于玲珑、极其寒凉的心。试想我蹲下, 化一盏取光藏烟之长信宫灯; 试想我的心也如此荒冷;试想何处瓮取 橙黄清亮之绍兴花雕,浇满地怪哉①; 试想杜甫灵柩停厝岳阳43年, 那头一年的腐臭是怎样让你我不安? ①《太平广记》:虫,赤色,愤所生也,故名怪哉。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 秋山雨夜 ——赠湖北青蛙 凌晨,隔壁有人剪指甲, 有人说梦话, 而雨吃光了所有的石榴, 而我在画一幅秋山图。 古栖云寺,远游归来, 释心悟法师 当能望见我亮灯的小窗, 望见忧惧无端袭来, 我左边一颗牙,无端迸裂。 望见檐下青瓷水缸, 盛着十年的雨水, 夏日黄昏, 往事在此聚蚊成雷; 而如今,秋风急, 寒水清,屈辱深藏, 诸多旧人,今生不必再见。 初冬山居 ——寄柏桦 那位途中逢雨,胡庆余堂檐下, 被迟桂花暗香击中, 雨停才迟缓上路的人, 冬天来了,他新买了一坛 严东关的五加皮。晚晴, 他为自己不懂麻将深感羞愧, 菊花枯黑,茶花或将带来 可怕的消息。孩子贪玩, 一年最静的山夜,她的眉毛上 卧着一对饥饿的燕子。漏永 更长,桐叶落满小院之前, 或许他能写完这首寄远的诗。 岁暮望月 山中,这农业社会的月色, 铁锈在浙赣线上疾驰的辛亥革命的月色, 公元763年,杜甫怀里最后一文钱的月色, 颍水滨14年前,那静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月色, 女孩踢毽子、公鸡变杜鹃、老鼠磨牙、 狸猫偷吃腊肉的月色, 西泠桥边苏小小的碑影开始结冰的月色…… 昨晚梦里是刑场,醒来日记是故乡, 罗隐说,所有月色, 都是往事吐下的一地碎甘蔗, 望月则是在《古诗十九首》里照镜子。 头皮屑日夜下雪,几点寒星,萧杀而冷漠。 山中漫游 ——给方石英 拎两斤花生,独自梦游山林。 与看山人聊狗肉;细数民国断碑野菊; 一年到头,杜鹃最爱唱“十面埋伏”; 胜果寺前,只要多停一刻,落日 就会把我漫漶成郁达夫: 胡乱打发日子,胡乱造一座风雨茅庐。 文章千古事,杜甫、福楼拜、黄庭坚 都是解放者;北望王师,现实 仍沦陷在大熊市。半月前,孩子偏 问起何谓祖国、为什么读书? 祖国就是汉语,就是黄山黄河, 就是邻家盆栽的腊梅,昨天黄昏 暗香第一朵? 从凤凰山脚走到玉皇山顶, 一路我丢下迷惘的花生壳; 群山之上,电塔刺向云天,巨大的镣铐。 月蚀 ——给泉子 垄上走来我的父亲, 晚清小吏,民国乡绅。 乱世危脆,凶险 多端,他起承转合, 从《出师表》 走向《小园赋》。 脚下,霜寒,蟋蟀 在野史的灰烬里取暖, 大地磨着牙。 1916,岁在丙辰,肖龙, 共和、立宪展开激战, 袁世凯孤独死去。 是年九月,衔着迷惘, 我来到这悲惨世界。 父亲长醉不醒, 瞪着青白眼。 我抛开《论语》,捕风, 捉蝴蝶;颍水滨, 看姜子牙钓鱼。 河水幽凉, 流淌今古奇观。 六姐琪祯痨病缠身, 咳嗽声,呼应着风雨, 整个时代的哀怨, 郁结在她无辜的肺里。 我托四叔从江南 捎来雨花石, 种在宅院的四角, 冀此驱逐邪神。 她卒于1926年花朝节。 乌鸦满天, 匪酋“王老鸡”攻占县府, 我们仓皇逃向省城, 途中,父亲的长指甲, 再次连累了全家。 残酷莫过万年历, 省城十年,我迷上了 创造社、旗袍、 电影院…… 茶花女身上, 遍尝了云雨之欢。 全民抗战,我受伤回乡。 小县城, 被一个传说佑护着。 朝菌不知晦朔, 我吐纳晚霞,巧取豪夺。 日本投降,父亲说: 一山不容二虎。 话音刚落,流弹打死了 我家的一头耕牛。 第二年,癞蛤蟆集体 南迁,父亲说: 中国即将一场劫难! 一年后,土改运动, 征去了他七十二年的命。 山夜肆语 牙齿松动,膝盖预知天气,提笔忘字…… 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从细微处,坐井观天,你还能判别鲁迅辈 所困厄的这老大帝国的将来。然而, 国事与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让 陈天华们入狱、流亡、蹈东海以死! 对你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妥协, 就是不断放弃,直到成为你早年的敌人; 接受与否,事实上,你早已沦作 果戈里笔下绝望的小人物。同学少年 多不贱,也只衣马轻肥而已。 十几年,你频梦见,那颍水滨 骑车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肿不堪的近照。破灭,都破灭吧, 唯此不能增添我们抵御死亡的勇气。 “猥琐平生,但求壮丽一死!” 别当真,这不过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语。 读《梁启超传》 同治十二年,中国前从未有的大转捩期, 你生于崖山,南宋君臣蹈海殉国之地, 父祖数百年栖此,且耕且读,俨然桃源中人。 十七岁,你一生最好的年月,痴迷“八股”, 了了然无大志,梦梦然不知有天下事。 ……共和险胜,陈独秀、胡适辈轮转戏台, 你的晚年,电闪雷鸣后的漆静。你谈鬼, 嗜麻将牌,闲唱《桃花扇》套曲“哀江南”, 庾信的江南,柳如是的江南, 而后是郁达夫的江南。老来,怀乡乃 第一要事,你三生敬慕的龚自珍, 晚岁最放不下故第门外,南来的山色, 东去的江声。苏子美《汉书》下酒, 一口气读完弟子吴其昌为你撰次的传记, 我比往常多吃了两碗米饭。 婺江路36号 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 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 最荒凉的旅店,一年到头,下着梅雨。 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 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 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 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 或毁弃它,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 今晚我才如此悲伤。 中河垂钓 ——赠任轩 一歇儿南风,一歇儿北风, 他骂骂咧咧,这乱头风,他骂 水流太急,上钩的鱼太小。 后又嘟嘟囔囔,似在诅咒观钓者, 惊扰他用苍蝇垂钓苍穹。 东两百米,有座过河的铁桥, 不时火车,轰轰隆隆 震动他左倾的陈痛,身下的泥土, 五步之内,定有一条惊蛇。 火车共和国,有人临窗望他, 一发霉钓徒,一沉滞静物, 囚禁在厌世主义者的画布上, 他从不知自己因何而钓。 果真是静物就好了,那大可不必再 去想昨晚梦见瞿秋白,更无须 黑云来时,看河面蜻蜓乱飞, 天晚了,也不用起身向流水道别。 暴风雪 ——纪念我的1997-2001 从基辅到莫斯科,肺腑灌满了暴风雪。 黄昏,我赶至特韦尔林荫大道, 松树尖叫,撕扯列维坦的《流放者之路》; 荒败的普希金塑像,惊现一张暴君的脸。 “或许,你坐过我的车”,车夫漠然作答, “世人多如蚂蚁, 我只记住了狠命咬我的几只……” 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家餐馆, 留声机突然响起了巴赫的“爱情协奏曲”, 镜中,陌生人流下灰蓝的泪水。 马车飞快来到城外,那年轻的妓女,裸着背, 俯在妆台写信。皎洁的姑娘,你为何而哭? 二十年,二十年哦, 为了谁,又一次,我来到这莫斯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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