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地推开
一扇似乎阒寂的窗棂
之后竟是猝不及防地坠落
你眼波流转一声轻叹
骄傲的瓷人瞬间瓦解
你是谁,兰样的女子
你说自己不是明艳的花
我却已然灰头土脸
散几粒从前的核不知去向
在诗的果园里
剪少名词和形容词
是年少时学习的第一个动作
此后学习绕开
绕开相似的枝蔓
多年后一瞥惊鸿
竟见你端坐在她们中间
随意而优雅地
择字成莲
那么多色彩顺手一泼
一朵一朵
都是极致而歌的美
簇拥着却不慌张不轻薄
包括你暗夜的哭泣
我被你狠狠一击
什么也说不出来
呛了满眼的潮湿
你把自己隐在春天背后
你用自己的血调染春天
我开始怀疑自己
除了失语
你告诉我,我该怎样
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
你用你的一根头发和一滴泪水
就使我木不成林
我读你,只读到二分之一处
停在这里
在人群里小声啜泣
我听到你和妈妈讲话
我听到你说
有些爱,那么纯粹
却说不出来
听到你说,我们换吧交换
听到火焰里有人呼喊
听到骨骼一节节断裂熔为诗篇
我不相信神灵和伟大
却开始相信你
如果你只是尘世的一小块补丁
那就让我陪着
做暗之伤口
向神灵交出一切
交出我的笔和虚度的许多日夜
让你来听见
让你永远像现在
替代姐妹
以手指间的芬芳
挑一盏春天的灯
即使黑,也不徐不疾
行走的这么诗意
火与火的呼唤——析燕子诗歌《春天的灯》
“迟疑”是个有意思的词汇,这种状态在恐惧与好奇之间,不是飞蛾扑火式,而是犹抱琵琶式。迟疑,是向外的,更是向内的。人,往往喜欢自己束缚自己,面对不确定的外部世界,采取退省、观望的态度。用这两个字作为一首诗的开头,很是不错,因为它是一个底限,无可退之境。就像一个人走上幽暗的楼梯,可能前方充满了各种可能,但我相信她会走上去。“迟疑”只是一种策略,是那一把琵琶,真相还是会露出来的。“迟疑地推开”,可见矛盾当中又有必然的选择,是突破封闭生活的一个试探性动作。诗歌的力量正在于此,在于试探的过程。
迟疑,无所谓好坏。恰如河流是弯曲的,因为弯曲才有缓慢与湍急,才有美态。
但是,开头就端出“迟疑”,给人的感觉,这“迟疑”是个茧,是个人的魅惑。诗歌的进程,将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的过程。联想起海子的《灯诗》:灯,从门窗向外生活 /灯啊是我内心的春天向外生活/黑暗的蜜之女王/向外生活……那诗人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
在“迟疑”之后,第二句简直有点故意地出现了“似乎”这样的虚词,为迟疑抹上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由内在的不确定性转为对外在之物的不确定。渴望向外生活,却似乎找不到出口。其实,诗人知道出口在哪里,因为窗子是确定的存在,只是阒寂的灰蒙蔽了本应内外贯通的生活。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阒寂的灰,以及猝不及防地坠落的是什么?
这种东西很沉重,仿佛积累已经旷日持久,但又很轻盈,一推开,它便会坠落。是梦想?是骄傲?还是凄凉?或许都有那么一点点。
歌前三句构成了一幅画面,营造了颇为吸引人的氛围。
在“迟疑”之前是什么?应该是一首怨诗,是作者的另一首诗《今夜,就让我是一滴雨》。那“迟疑”之后是什么?很难说,但这首《春天的灯》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想,在诗歌的结尾,这个方向会有明确的暗示。就像一个人要逃离一个房间,总不是没有来由的。有时候因为太闷热,有时候因为鸟鸣;有时候因为地震,有时候因为找到更好的房间,等等等等。
是什么让平静的一切骚动起来呢?开始“迟疑”,并且“推开”,不惜“猝不及防”,并不惮于“坠落”呢?
是——你!“眼波流转一声轻叹”的你!
一个人封闭的忧伤往往形不成忧伤,两个人相对而泣才愈显伤感。这就是共鸣,就是传染,就是惺惺相惜。也就是那个叫“兰逸尘”的诗人的轻叹,让诗人燕子听到自己内心轰然崩塌的声音。但应该知道,“兰逸尘”并非只是一个诗人,而是一种生活,是作者要向外找寻的生活。因此,“你”是一种借口。就像燕子要与兰逸尘相伴去买衣服,陪兰逸尘是虚,过另一种生活是实。(有趣的是燕子与兰逸尘就是同龄人。)
这个“你”既非阴性词,也非阳性词,而是一个外在于自身的陌生词,而这个词本来就是“我”——我原本的梦想。只是“我”,“迟疑”之前的“我”被日常生活遮蔽了。
发现“你”,其实就是发现“我”。这首诗应该就是一次发现之旅,是一个逐渐明亮的过程,是一次慢慢舒展的姿势。
因为邂逅了会“眼波流转”会“轻叹”的“你”,诗人的主体意识开始觉醒,“骄傲的瓷人瞬间瓦解”,强烈地否定自己貌似“骄傲的瓷人”的生活。看到这里,你不得不感叹,那来自外部的力量何其强大,它可以轻易就摧毁一个人的内心,若不是这个人的内心过分脆弱的话。诗人明确地在标题里告诉我们,那是来自另一个诗人和她的诗。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现在还有这么有力量的诗歌;坏在,诗歌还能这么轻易摧毁一个人。诗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全身奇经八脉被封住,或被打通了。
是我的经验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瞬间瓦解”并不完全来自外部的袭击,而压根儿就是自身的渴望。只是突然碰到一根春天的手指,自己作势就倒了。我想,这种秘密应该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这种广大的秘密无限地存在着,优秀的诗人所要做的只是用简单的句子轻轻触碰一下那最敏感的神经,最要紧的穴位。而诗人的优秀与否,只在于是否能够找到那个穴位。找准了,不用很大的力量就可能征服一个心灵。心灵是最奇怪的东西,“金风玉露一相逢”也可能胜过“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写诗就像是点穴,在最恰当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最准确的位置,点中最可能与你共同完成诗意的那个人。你要她倒下,她就倒下,因为她本来就有倒下的愿望。
自我瓦解需要理由吗?好像不需要,好像也不用说出。但是诗人为了表明瓦解的愿望,为了增加悲剧气氛,对自己采取了最残酷的手段:对比。你是兰花,我是灰土。这里隐含的意思是:我们本都应该是兰花。春天到来了,而我却“灰头土脸……不知去向……”这哪里是悲哀?简直就是恨了!
恨最容易瓦解一个人。
第一段完了,从迟疑到不知去向,情绪积累到一个不得不发的点上——绝望。
当然,这是不用令人担心的绝望,因为那只是过往。通过于过往的对比、反省,主体将得到升华,将会脱胎换骨。诗人所谓的“不知去向”其实都是一种矫情。就像年轻时你约好情人去看电影,却会故意和父母说出去随便走走。
瓦解得越彻底,就可能走得越远。似乎就是无可置疑的事。
完成了第一段的叙事策略,诗人必将一边清算,一边狂奔。
那我们先来看看作者是如何清算自己的?
“年少时学习的第一个动作”,即启蒙。启蒙,是双刃剑。一方面是懂得“剪”——什么是不需要的,另一方面是懂得“绕”——什么是需要规避的。但是,在这两个动作之外,还有什么动作呢?那恐怕就需要在成长当中慢慢体会。知道了一个动作,如果变成规定动作,那么就可能丧失灵活性,不会做其它动作了。就像习惯了一种生活,习惯会堆积成灰,使生活变成规定动作,而不再灵动,不再有生气。所以,启蒙会造成开明,也可能导致新的蒙蔽。但是,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这一切与启蒙无关。有人告诉你把脏水泼掉,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把孩子也泼掉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所谓的清算,准确说应该是提高认识。懂得清算/反思,本身就是提高的标志。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否新的认识就是提高的认识?不尽然。那只能说明是一种趣味。就像有人固执地写着旧体诗一样。
那叫诗人为之瓦解的“葵花点穴手”是什么呢?诗人发现,那些被“剪”掉与“绕”过的词汇中间坐着一个“你”,“随意而优雅地/择字成莲/……簇拥着却不慌张不轻薄……”她发现,最要紧的是生命的动作,并被这个动作“狠狠一击”,竟致“什么也说不出来/呛了满眼的潮湿”。原来,极致的生命不需要“剪”与“绕”,而是“用自己的血调染春天”。
诗歌进行到这里,作者悟了,可谓悲欣交集。悲的是自己曾经固守的未见得是真理,欣的是真理还是迟迟地显现了。这样一来,“怀疑自己”与“失语”就是自然的事。
“疑”与“失”都是人类最重大的命题。有了“疑”与“失”,必然会产生新的情感代码,以重构内心。
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你用你的一根头发和一滴泪水/就使我木不成林”,诗人再一次表达了被瓦解的感受。与前文形成复调,强化情绪,更将要产生决绝之意。情感到这里已经是非泄不可,否则就会陷入窒息之境。
通过前边的“起承”变化,诗歌的情绪必然会“转”——急转而下。
“在人群里小声啜泣”,这一句实在的诗句摧人心肝,把痛和盘托出。诗人已经无所顾忌,虽然是“小声啜泣”,但情感的闸门已经打开。
接下来诗人用了一连串的“听到”——一种新的启示。诗人听到什么?“听到你说/有些爱,那么纯粹/却说不出来”,“听到火焰里有人呼喊/听到骨骼一节节断裂熔为诗篇”。也就是听到爱与痛,听到深入骨髓的声音。
“我不相信神灵和伟大/却开始相信你”。从这里开始,诗人仿佛得到了解放。“迟疑”被一扫而光,“相信”出现。吃惯了面粉裹着煎出来的鱼,现在突然知道鱼还有另一种吃法——生猛的吃法。觉昨日之非,始有今日之信。
其实也只有“相信”才能让人继续往前走,才能自我救赎。
我时常惊诧于女人的彻底,但往往事实更超乎我的想象。这时候,有必要强调一下诗人的女性身份,首先她是个女性。对于一个有了新的“相信”的女人,你最好不要多说什么,那就让她“相信”去吧。正因为“相信”,女人才会越来越妖娆。要知道,当飞蛾要扑火时,你要做的,既不是去阻挡飞蛾,更不是熄灭火。更加“神灵与伟大”的做法是,你去点起一朵更漂亮的“灯”。
“如果你只是尘世的一小块补丁/那就让我陪着/做暗之伤口/向神灵交出一切/交出我的笔和虚度的许多日夜”,这几句的意思不言自明。就是我前文所说的,她找到了方向,她要以伤口的存在和补丁做“Twins”。“交出一切”和过去说bye bye,“让你永远像现在/替代姐妹”。
到这里,所有的策略完成,达成愿望。虽然这是一厢情愿的事。但是我讲过,“你”,其实是“我”,是镜里的自己,或者说是“双生儿”。诗人在内心里与“你”达成了和谐。
这种和谐是那样美好,美好到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仔细一回想,那必然是“迟疑”之前的反面,是敞开的光明,而非逼仄的生活。
我们来看这生活是什么。
“以手指间的芬芳/挑一盏春天的灯/即使黑,也不徐不疾/行走的(得)这么诗意。”结尾这几句让我想起刚刚重温的一部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的结尾。相爱的人划着小船,穿过黑暗的桥洞,前面是一片开阔、明朗的水域。他们继续划着小船,在绿波荡漾中,在光里。他们得到了幸福。真正是“不徐不疾/行走得这么诗意”!
看到这里,你是否又会惊诧,难道结局就是这么简单。是的,就是这么简单。简单,而又不容易。诗起于“迟疑”、承于“失语”、转于“相信”,最后,合于“诗意”。这时,不免让人想起“人,诗意地栖居”这句古老的名言。说它古老,是因为这种渴望从人类的蒙昧时期就存在。
或许作者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危机重重的时代里,这首《春天的灯》不免也是一个时代的隐喻。我这样说,并不因为我曾经扮演的就是一个启蒙的角色,或者是迟疑的原因。而是,在时代宏大的语境下,这样“春天的灯”会在每个人心里燃起,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