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天上来

冬雾是慢的
远方的积雨云是慢的
我们追赶的列车，是慢的

一滴雨水来自高处的云朵
一滴雨水将要返回的故乡是慢的
返乡的过程，是缓缓慢慢着凉的过程

它经过的寺庙是慢的
它眺望的麦田是慢的
它踉踉跄跄的黄河涛声，是慢的
它吐出的细丝多干净，不打结，不记仇
它踩出的脚印多晶莹，不撒野，不贪玩

一滴雨水，返乡的道路是清白的
尘封的小伤口是寂寞的
风吹过的小镇是吉祥的
祖坟的墓草是干旱的，也是湿润的

一滴雨水
它把温暖都捧在心里
它把疼爱都留在天上
让它回家，让它挡不住的泪水悄然盛开
让村庄和篱笆落雪吧，先让它醉得摇摇晃晃

*和母亲谈谈乡愁

平原的落日有毒
炊烟也有毒

后视镜里
村庄的旧事物呼呼呼往后跑，仿佛光阴

田野上粗糙又干旱的小伤口
被薄霜和化肥覆盖

失散的飞鸟和走兽，渐渐陌生
一次次企图捉住我

今夜再回到村庄，我要和母亲
谈一谈乡愁

*黑瓷酒壶

时光越久远
越偏爱这黑色

饮尽了一世所有的光芒
才把自己醉成黑夜的形状

祖父的黑瓷酒壶，在堂屋的供桌之上
盛满威严的巫术，慈爱和恫吓

祖母说，那里面养着一群喝血的豹子
会吐火，会吃人，随时都想跑出来

这古老又神秘的法器，抛出深深的摄魂术
引燃一条失火的乡间河流

你源源不断的冰火焰
洗干净那些垂老的人，洗干净那些新生的人

你怒吼的豹子醒来，死死镇守香火，谷仓和水井
新年来临，请赐给我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热爱

*致乞讨者

市井繁华
人群纷纷涌向高处

唯独你坐在落日背后
塌陷成漆黑的深井

又像离群的乌鸦，无地自容
伏在孤寂的云端

如果现出原形
我必定是你怀里那把破败的胡琴

*雾中闻笛

这样多好。大家都做隐士
闪身遁入无边仙境

心有多大
雾霾有多深

慢慢，向后退
回到一支疼痛的河流

你看不见的笛声清冽，洗净苦海：
半炉雪，一勺雨，两盏云
   

*太阳回来了

冬天的黎明，太阳回来了
金黄的大脚大手依旧温暖，干燥
慢悠悠，扶起一群怀旧的人

其实，我们也可以慢悠悠
不用乘着钢铁汽油和橡胶，急慌慌往前奔

太阳只需轻轻一脚
就把我们踹进幸福的湖水
让我们游回故土，游回童年

每个人的童年
都是自己的后花园
那些鸟雀，昆虫，草木，花朵，露水和神
都会回来

那一株葵花，也会回来
那些年，我们新鲜茁壮，也叫向阳花

*晒太阳

你且站住。来吧，给你麦垛和土墙
请接受一轮太阳黄金的恩赐
揉皱的山川会平展些
搓断的江河会柔软些
绣蚀的鬓角和皱纹，也会干净一些

太阳背负千万朵微甜的火焰
任你搬运
太阳带着慈母一样微苦的光阴
任你痛饮

熬冬的人，还在故乡等你
太阳又从遥远的南方慢慢回来
回到北回归线以北
回到霜冻的豫东平原

它照耀过的村庄，金灿灿
它抚摸过的人群，不再慌慌张张
头顶上，乌云白云和北风酿着一壶梅花雪
它们的光芒，寂静，欣喜，痛楚，又温暖
 

*在山阳故城看见北极星

一盏灯悬在北方
如同被神细细打磨过

一颗锈蚀的残齿
紧紧咬住太行与黄河

一部呼啸而来的时间简史
一本光怪陆离的天文美学

北方，最明亮的一颗痣长在天上
被孤寂，被废弃，被遗忘

我们怀抱无可饶恕的事物
如同星斗，如同毒药

直到一柄银光闪闪的勺子
死死指向它

我们感恩黑夜，是因为
我们赞美和珍藏光明 

*沉陷地带

你酣睡的地方是辽阔的
连下沉的边界也这般优雅

在煤区潜藏无数废弃的矿井
仿佛巨人吸尽母乳，抽尽血液，又拆掉骨头

你不动声色矮下去
你失去尖叫和痛楚，低到最低

你的黑脸庞，黑手掌，黑酒碗，黑粮食
你燃烧的光阴，燃烧的光明，燃烧的深呼吸
坍塌成小小的盆地和陷阱
坍塌成森林公园的花朵和月光

成群黑鸟泅出暮色，返回祖先的腹地
在寂寥的黄昏，神的头颅在雾霾中碎裂

   
 2017年1月写于山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