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土墙

他始终不能忘记

梦中的陈州

田野一碧如洗。灰鸽子腾上天空

羽毛卷起阵阵土腥

 

晒太阳的老人

抻平了粗糙的皱纹，一闪身

晃进前世，寻找失散的牛马

 

失神的油灯，锈穿的犁

朽透的木制手推车，褪色的虎头鞋

顺便叫醒汗渍的棉布，奶香的童谣

通红的木炭，蒙尘的草鞋

那些又干又冷的黑影子

都是久别的亲戚

 

冬天的太阳慢悠悠

苍白而温暖

北风之笔轻轻刷过

一列列灰白的土墙

 

         ◎土狗之瘦

 

小婴儿在电热毯里睡得香

村庄保留着古老的守夜者

土狗在檐下半梦半醒

电灯昏黄

土狗的脸一半黑一半白

 

心安处即是家

从艰难时世，到祥和时代

这一生，见证饥饿也见证幸福

沧海桑田却绝不卖国投敌

 

白云去矣，苍狗来也

且不管身世卑贱，还是富贵

土狗坚守这一身瘦骨头

坚守着忠诚如一的习俗

 

      

         ◎祖坟

 

祖坟上的草

冬天枯黄，春季返青

犹如打墓人，一茬茬老一茬茬新

在除夕和清明

亲情牵引脚印，回来一群骨血相同的孩子

 

蹚过姓氏的河流

稀释悠悠远远的悲情

焚香，跪拜，祈祷，静思

抚一抚清白

摸一摸良心

 

怀念的，一所所旧房子，一段段旧时光

一个个故去的亲人，多么远，多么近

唠一唠这些年的不容易

哭也好笑也好

好日子还是坏天气

风里雨里泥泞里，都要好好活

 

干净，善良，有骨气

珍藏羞耻之心和诗书传家的祖训

并且时时感恩。身下的黄土，水井和粮食

 

        ◎干净的尘埃        

 

春天如此苍茫，即便点亮一盏灯

也不敢轻易剥开当年的旧事

柳牙儿轻吐新绿，这多汁的呼吸

湿润烧焦的纸钱

 

云游四海之后，打马回中原

刻意的流连，不过是百年一遇的大旱

任思念毕剥作响，悄悄掀翻佛前的青瓦

磕长头的黑棉袍，将北风紧了又紧

 

一切虔诚坦露于石阶

木栅栏挡不住青草的脚步

独行客把饥饿挂在马背上

狩猎前世的姻缘

或者荷锄为农，掘出那时的消瘦

割一把炊烟，喂养单薄的柴门

 

何处不相逢？

悲和喜，只隔着一个朝暮

我和你，只隔着一把干净的尘埃

 

        ◎自郑州去开封 

 

不必扭怩作态

含羞的时代埋藏在黄河北岸

只有鸟羽诉说着低碳

高速路抛弃一小把一小把婆婆丁 

 

不必忍着牙疼

怜悯一场交通事故

不必在双层大巴里抽烟

它有足够的尾气熏黑脸孔

地震的消息在远处氤氲 

 

这春天滑如泥鳅

将柳树和恋爱的青年拖进东风渠

活着的人敞开衣袖，晒一晒气管炎

关虎屯弄丢了老虎，歌舞的人穿虎皮裙

在国家腹地横行 

 

村庄挤出奶，端出新鲜的凉拌菜

左右两边蒜苗碧绿麦子青青

失意的花草不在掌控中

随了前朝的佚闻，矮下去矮下去 

 

矮到黄沙之下城中之城

梧桐花落榆钱漫天

汴京城外有仇家对饮

牛羊自顾埋头吃草

暮鼓敲暗黄昏直抵深宫 

 

清明上河园之外，有巨大的新区

遮盖秀才的休书

遮盖农民工的蛇皮袋

遮盖麦秸和看不见的繁华

 

         ◎兑周村 

 

这村庄必将遗失于郑国拆迁史

爬墙虎爬到这里也累了，调成怀旧模式 

 

小贩们还没流行电喇叭，小挑馄饨

鸡丝米线、麻辣烫、担担面潜出历史度你 

 

纤细的小巷行走着我们纤细的小肠

饥饿的青年怀揣一个个虚词，低血糖又何妨 

 

掂油漆桶的人刷广告，覆盖黑白通辑令

左一笔生，右一笔活 

 

喝啤酒吃烩面，就着干炸带鱼

行酒令的黑脸鬼诉说当年 

 

五月槐花凋落，卖唱人拉断了弦子

一个人偷偷钻进岁月，剥开发黄的蒙太奇 

 

宽袍大袖宛如古人，爱一把，恨一把

举头莫要望月，低头埋进黑夜

       

       ◎霾歌

 

十月霾自天降

歌声千里，扼紧大地的哑嗓

我遥远的故土渐黑渐隐

那些剧毒的气团攻陷一座又一座城池

 

是谁在世上种下罪恶

盛开噬人的花朵

吞尽白云苍狗

扫荡秋声赋和戴月荷锄的父亲

 

今夜王和臣民同呼吸共命运

俱改姓为霾，更名为毒

城头烟囱猎猎，杀气腾腾

我们咀嚼的幸福源远流长

这一席饱含重金属和化学制剂的私房菜

 

尚有仿古的青花瓷斟满勾兑的酒浆

闹胃又何妨上头又何妨

且看我七窍流霾

气断山河

 

忘了我的亲骨肉，在手术室受苦

忘了一场无头无尾的剃度，在化不开的人间

一只未亡的秋蝉浅唱：度我，度我

 

         ◎鼠饵

 

那些烟尘中的村庄

晾在中原深处

不过是一块块硕大的鼠饵

引出我贪婪的食欲 

 

青砖红瓦怀抱高大的臭椿

落叶掩藏旧年泼掉的汤药

“吊丝鬼”绕过鸡鸣、羊圈和扁豆架

啃出泡桐的骨头

在黄昏伪装成餐风饮露的素食客 

 

素食之毒

在于磷酸二氢钾复合肥矮壮素和杀虫剂

那些装作感恩的人

何曾向板结的土地下跪 

 

我勤劳善良的劳动者

是谁，沦为互相投毒的谋杀狂

从不为欺骗忏悔 

 

从未有过一丝羞惭

正如今夜的月亮

谁也洗不净她的蒙脸痧 

也无法照亮

汤汤水水热腾腾的农家院

 

举杯时亲戚们幸福地怀旧

忘记蟋蟀叨走古老的乡愁

忘记丢在阴影里香喷喷的鼠饵 

 

注：“吊丝鬼”，一种害虫，常吐丝吊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