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生产队看杀马
煤油灯强撑起一村子的昏黄，饥饿的脸
在围拢，仿佛冻僵的人贪恋火盆
仿佛亏心人跪在神灵前，抚着虚弱的内心
焦躁不安，也不敢高声言语
枣红马躺在场院中间，衰老与病痛被拆解
慢慢变成毛皮，血，内脏和骨头
吊在铁钩上的几块，成为触手可及的诱惑
扔在泥泞里的几块，成为黑夜的一部分
秋风宛如叹息。煤油灯晃晃荡荡
饥饿的乡亲晃晃荡荡
沸腾的村子和孤苦的月亮晃晃荡荡
宛若醉酒的舞蹈，又像原始的祭祀
有人像丢魂的疯子，笑啊笑啊，最后就哭了
吃过马肉的人都去洗胃
邻居们谈马色变。我的惊恐不在于食物中毒
而在于那匹枣红马，从此赖在肝胆里
一辈子奔腾不休，狂啸不止
又仿佛脊背上坐着位神仙，手持精致的皮鞭
随时就要抽下来——嘚儿驾；嘚儿驾！
2016.9.25于山阳城
*止语帖
哪一块云彩住着妖怪
哪一块云彩住着神仙
已不重要
在白天，我必须藏好
积攒半生的雨水和果实
在夜晚，我必须把肉身摁进安睡的尘世
我是它吐不出咽不下的，一根鱼刺
2016.9.24凌晨于山阳城
*秋风斩
秋风一刀一刀
斩着中原
起初，滴雨成湖，皱纹满面
继而，积霜成雪，青山白头
草木，虫鸣，茅屋，落霞……
大地上的事物，滚滚而下
最后，秋风把自己砍成飞鸟
扔向南方。冬天就来了
2016.9.23于山阳城
*击鼓者
一记重锤，球形闪电
锲进混沌与黑暗
铁马秋风倏然而至
暗紫色的暴雨倾泄出密集滚烫的惊雷
你登上浑圆而愤怒的疆场
千万次击退黑与白，悲与喜，爱与恨，生与死
孤独的大地盛不下隆隆燃烧的黑火焰
江河山川成为你弓弦上颤栗不止的尘埃
你太阳一般的白银和月亮一般的黄金
铸成热血的利刃，呼啸而来
泼向苍茫辽远的人间
2016.9.23于山阳城
*醉酒者
醉酒的人，头顶着歪歪斜斜的人间
吼一声：娘啊，我回来了
把窄窄的巷子踩成一条锈穿的铁烟囱
一团一团的黑腾上天空
遮住酒碗里的月亮星星
醉酒的人，呕出生活的鸡零狗碎
要和这个不讲理的尘世好好谈谈
要镇压住来自暗处的咒骂
围剿猝不及防的狗叫和婴孩的哭声
醉酒的人，抚墙恸哭
仿佛墙里住着死去的亲人或者自己
纷纷掉落的墙皮是下酒菜，拌着岁月切碎的苦楚
拼命捶打自己的头颅，拧出的泪水
好像饮不完的美酒
仿佛重新投胎一回。疼痛的是墙
疼痛的是窗子
疼痛的是母亲
回来吧，回来！
金黄的月光施展遥远的喊魂术
她有无边无际的慈爱和威严
她照耀并诅咒，人世间一切醒着的，睡着的，半梦半醒的，疯子。
2016.9.21凌晨于山阳城
*咳嗽篇
请原谅，我真的不能管住它
这无法无天的小兽，盘踞在咽喉的暗处
那温暖湿润之地，原本盛产歌声与赞美
在安静庄严的人群中
当我锁紧锈迹斑斑的喉管
它就毫无预谋冲出来，朝着人间狂吠
多么尴尬。又多么快意
它是我难以解救的痛痒，是突然暴露的叛徒
它替我吼出，那些我不敢轻易发出的声响
2016.9.8凌晨，于山阳城
*活着
最初我们耐心打磨
缓慢的日子
后来我们
被呼啸的时光无情雕刻
2016.9.3于山阳城
*泥石流
我推着车子往上走
车里装着一堆淘气孩子
他们的乳名，叫日子
学名叫岁月，绰号叫生活
我曾经拉车飞驰，不知疲累
而如今，他们改名泥石流，拥挤着我朝前奔
我得时时与他们保持亲近
并小心翼翼，避免被挟裹，被吞没
我一次次拉紧
背上汗湿的纤绳
2016.9.3凌晨于山阳城
*秋风微凉帖
秋风初凉，残月渐斜
恶意的火焰渐次熄灭
蟋蟀们赴约而来，用青石窗台揉碎琴弦
这一曲流传千年，这一曲江山走遍
散落些矫情的乡愁，胜于强拆过的长亭短亭
这时节古意深沉，仿佛瘦马徘徊不前
你可以随意叫住倦飞的乌鸦和归雁
可以擒住朝飞暮驰的日月星辰
可以狂醉泼墨，为山水画出潦草的年轮
中原已被收割，被断断续续的笛声粘住
草木低于牛羊
鱼隐于黄河的暗处
你爱过的，恨过的，不爱不恨的，这人间
已赋得新词一首，已酿成烈酒一杯
如梦令，见字如面
这一阙，青山不老，留给闲人
2016.8.27于山阳城
*那些虚度的时光有多美好
你可知道
那些虚度的时光有多美好
无需乔装打扮，悄悄混进羊群
不吃草，不反刍，不顶翻木栅栏
把花朵和虫鸣涂在大地上
用斜阳和云彩盖住安静的额头
不追赶谁，也不被谁追赶
不耕不读，不稼不穑
把梦做得又大又圆
不醉酒，不跪拜
不羡飞鸟，不怜游鱼
光阴的白马不疾不徐，白天和黑夜不晃不摇
那些可以虚度的时光，爱和恨都缓缓慢慢
犹如手心的蝴蝶，一张开就飞走
看，这遗忘的段落，多么干净多么美好
2016.8.26于山阳城
*唢呐记
看，云彩被晚风捏成羊群的形状
落日被暮色捏成归鸟的形状
大地被黑夜捏成灰尘的形状
遥远的父亲。此刻我被一支铜锈味的唢呐
捉住，捏成一场秋雨的形状
2016.8.25于山阳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