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伏身在泥泞的人是善良的（近作十六首）
文/杨 桦
*秋日看云
秋天无心，但有妙笔
把人间画到天上
飞鸟、走兽、游鱼、草木、山河
争吵的人群、盛开的花朵、撕碎的锦绣……
瞬间即永恒。可是，哪一朵云是雨水的衣裳
哪一朵云是雪的前世，哪一朵
暗自埋伏愤怒的雷声
那一日在山寺，初读金刚经，似懂非懂
纸页皱巴巴，心里也皱了这些年
天上的云，可曾给我讲经？
那一日在江南，头一回饮黄酒，半醉不醉
瓦檐下的露水大而圆满，滴到杯里
随我到了中原。天上的云，可曾替我酩酊？
那一日在旧舍，剥新采莲子四十九颗，不苦不悲
手上心上，没有尘埃。最后一颗，却是眼泪
天上的云，可曾为我叫魂？
云卷云舒，归来。天空与尘世两不相赊
恰似我与你，蹚着一溪月亮再到寺院走一回
寺门朱红，大开，吐出钟声又徐徐关上
*秋天，写给母亲生日
风鸣低于虫鸣
目光浅于月光
请让我向土地下跪
跪下来，向你磕头
母亲，秋天来了
电话那头，你递过来一小片炎热又潮湿的故乡
你小小的村落结出晚熟的浆果
你小小的院子跑回失散的羔羊
哦，生日的母亲，寂静的母亲
平原一样的慈爱
秋天一样的慈爱
泥土一样的慈爱的母亲
神啊
请拂去她头顶的乌云和手心的倒刺
*处暑帖
尘世多寂廖
秋水渐凉明月西去
放生的人跪下，磕头
将平生的愧与悔寄存在山寺中
尘世多忧愁啊
忧愁得容不下一杯多皱纹的酒水
几滴雨路过故乡便患上重重的风寒
秋风又一次磨利尖刀
将人间越刮越瘦，将秋老虎囚在林间
将匆匆赶路的人推推搡搡，一忽儿东，一忽儿西
仿佛天上忙碌的云，一忽儿悲，一忽儿喜
*立秋帖
秋天不请自来
一支粗莽的画笔，自塞北刷向江南
把人间的牛马，羊群，黄金和棉花画到天上
把天上的云霞，星辰，彩虹和月光画到人间
我的忧伤是一头负重的驴子
把夏天遗忘的一粒麦子请回家
*落日帖
夕阳赐万物以黄金
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拒绝草药和火车
秋天，一些风筝在生锈
握不住摇摇欲坠的卷层云
孤独的母亲。我让弯曲的影子替我奔跑
我用漫漶的漆黑，淹没尘世的头疼
*晒秋
收割过的平原
敏感易碎
一滴寒露如此小心翼翼
如古人的泪水悬在寺庙的暗青瓦檐上
让每一个离家的人伤风着凉
平原的每一天都是丰收节
每一盏灯都盛满月光
每一杯酒都住着神仙
每一只鸟都背着云彩
这些秋天的事物都已熟透
摊在白色信纸上如同摊在空旷的大地
感冒的人晒干异乡的忧愁
怀旧的人打开倒扣的酒杯晒出满世界甜蜜的白霜
当头顶的乌云被霜雪重新命名
潮湿又发皱的平原，我是你忍无可忍的
那一声响亮的咳嗽
*借秋风
坐在风里看秋色
谁偷走窗外一闪而过的山和水
火车是一把怀旧的弹弓
从不带来黑暗也不带走光明
不过是把故乡变成异乡
把短短的别离拉长，拉成一辈子那么长
把穿青衫的古人从崖壁间唤回来
且用狂醉的狼毫题曰：
借得秋风如椽笔
扫尽人间偏头疼
*溺水者
呼救声在水下沉入黑暗
瞬间被鱼群咬碎
一个浊浪有多长
长得超过薄命人的一生
江水慈悲又柔软
比一个母亲的悲痛与愁苦更浑浊
岸上的人群，水里的鱼群
所有的围观者都像一个不祥的阴谋
打捞上岸的溺水者伏在泥泞中央，慢慢还魂
他吐出的一条江河是苦的，缓缓流向大地
多年来尘世的幸福在于，溺水的不是我
仿佛是游来游去的鱼
*霜降记
若不是白发散乱，若不是
低下头颅，怎看到白霜降下来
霜，令大地上微小的颤栗和心疼变得洁净吉祥
逃跑的牲口、生锈的犁耙、寂寞的草垛、褪色的灯笼……
这些脆而易化的事物多么美好
收割的平原和熬汤药的空心村多么美好又多么受罪
天神在母亲窗外偷偷撒下一小把慈祥的白糖
拉棉籽的大车多甜啊
落着鸟羽的薄瓦檐多甜啊
不会开花的野蒺藜梗多甜啊
烟囱上方扭扭捏捏的云骨朵多甜啊
好脾气的泥土柔中带刚，拒绝荒芜和叛逃
拒绝离乡人的赤脚和泥泞
我只想小心翼翼，穿过住着小蛇和螳螂的棉花地
捡起小时候遗落在那里的眼泪、钮扣和星星
*秋月遥
——生日写给母亲
窗外的月光清冷
你小小的村庄一定着凉
就像多年以前你缝衣的手被针扎破
我也会莫名地感到疼
母亲，秋天又来了。我看不到大雁路过头顶
乌鸦吼叫着驮起落日
耕牛颤抖着跪倒在泥泞
我看不到四十多年前一场疼痛的收割
月亮多巨大，平原这么小
我可是平原上不小心迸溅出去的一粒沙子？
月亮让夜晚更像夜晚，让他乡更像故乡
月亮多么远，多么近，如同叮咛如同耳语
如同神的铃铛
母亲，你空空的院子多么吉祥又多么沉默
炊烟散去，羔羊跑远，草树结霜
秋收过的平原老了，瘦了，静了……
小小的电话怎么盛得下一个慈祥的故乡
金色的月光啊，请照耀多皱纹的豫东大平原
平原上的母亲，孤独又倔犟，痛楚又温暖
*普救寺
掌灯时分，暮光下的寺院
多像你眉间的红痣
山门之外
哪一天不是刀光剑影，兵荒马乱
救人，先要救出自己
佛祖和神仙早已遁出人间
哪里有因果？谁人可救赎？寒暑俱不可考
春水与秋霜皆不可辨
半池残荷写满偈语，谁能认得慈悲还是渺茫
一盏风铃暗自叫苦，险些替你滴下浊泪
这沉默的磁石，吸尽人间锋利的烟火与箭镞
化成柔软的草木。巨大的经声锈迹斑斑
铁树开花。铁树的花朵名曰：救我
尘世多旖旎啊，走得越远放下的爱恨越多
如同身后连绵的积雪和白云
*飞雪，飞雪
——悼念金庸先生
莫回首
江湖飞雪，为你白头
所谓侠者
无非是尘世夹缝里行走，无法忘掉的那个永远站立的异乡人
无非是碧血烈酒，战马狂啸，按一按倚天屠龙的剑与刀
无非是隐忍，将巍巍昆仑忍成沉沉深渊
天下之大，江湖之远
你抚摩过的漠北江南西域东海已成尘埃
独有中原尚可放鹿，逐兔，面壁思过
弯一弯吱呀呀的硬骨头，弯成孤傲长弓
纵然人间再无大雕，这寂寞书生
也要将此生铸成嘶鸣不已的铁箭镞
醉又何妨，死又何妨
沧海之大，大不过一声狂笑
尘世之冷，冷不过十八般旧兵器
江湖河山只不过是笔下淡淡的一撇
干戈如何，玉帛如何
血是酒的引子
恨是爱的别名
喧嚣是孤独的墓志铭
万人丛中只记得你，你是那最惆怅的一叹呀
将万般凶器揽进怀中，剃度
九锻九打
九蒸九曝
就着丹田之气，下酒
黄鹤一去松声远
孤帆从此化星汉
只是这一别
吵吵闹闹的人世间，又该有多寂寞啊
*所谓乡愁
你躲在蓝粗布门帘后面偷偷看我
而我已喊不出亲人们的名字
一场无从描摩的秋雨，被眼眶圈住
不让它不争气地流下来
高天厚土愈来愈空旷愈来愈拥挤
一个手足无措的人想念村庄、神龛、墓草、
麦粒和羊群
不允许他们变成虚词
不允许他们跑到梦里来
*立冬
画秋人远去
江湖褪色
鸟用哭腔
证明身世的贫寒
云是大地的镜子，照得见一群收棉花的人
立住。头顶的白霜比平原的忧愁还厚
比一场若有若无的风，还轻
冬天要是像一列锈迹斑斑的绿皮小火车
该有多好啊，可以仔细数一数
缓缓驶过的每一扇窗子
黄河边的落日小如未及采摘的一粒红山楂
如果光阴催得不急，还可以更圆一些
*牛市街
一位母亲的悲伤被高声叫卖
这悲伤细如一条缰绳
柔如一支皮鞭
冷如一把尖刀
这不是谁的母亲
这是一头将要走向屠宰场的病牛
她所牵挂的尘世，不过是
一头刚刚断奶的牛犊
看啊，他跟随新的主家
不再回头
牛市街，乡村集市最腥骚的部分，犹如一口
用旱烟叶子和牛粪煮沸的大黑铁锅
是聚集之所也是分离之地
多像一场巨型的反刍
把细嚼慢咽的苦楚吐出来
再一次细细嚼，慢慢咽
一群又一群吵闹的人
一群又一群沉默的大兽
天上和人间，各怀心事，互无愧意
当她躲过交易者不祥的围观和窃窃私语
当她把血肉交还给耕耘过的土地
太阳啊，请慢慢落下慢慢升起
请等一等她眼睛里的诸神和庙宇
*红薯谣
跟泥土较劲一辈子
修成内心的干净与洁白
无须与谁争个面红耳赤
寂静的大地藏着多少隐秘的寺院
休要念经，在秋天的黄昏供出自己
那些伏身于泥泞的人是善良的
那些击退饥饿的人，终生必须忍着的
腰疼和胃溃疡会被安慰，一切卑微将被救赎
幸福的人可曾为粮食竖碑立传？
圆满，结实，不惊慌
你多么坦然
抱紧自己犹如抱紧一坛老酒
经霜的乡村一声轻喊，一嘟噜一嘟噜
香甜的感叹词儿快快扔掉胡须和皱纹跑回家
2018年3月至11月写于山阳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