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子在尖叫

这一声咳嗽

迸出黑色的火焰

山里的庙宇在坍塌

一万只乌鸦驮不动一朵忍着低烧的乌云

要不，我念经给你听

或者捉一只无人理会的夏蝉，撞钟

有多少欢声笑语

压住鱼市密集剁肉声

呵，一粒沙子滚烫地尖叫

替我掏出千世万世不回头的万水千山

你是我镇痛的神器

救命的银针

*麦田颂

来吧夏天，来吧黎明

平原的芒刺、麦香和青虫都是上苍赐予

一场浩大的还魂术喊醒人间

一阵执拗的干热风把我们从黑夜里拯救

农人擦亮农具

麦穗举起黄金

草木捧出青果

河流山川酿着烈酒

远走他乡的人啊且留步。你听

母亲的叮咛胜过诸神的耳语

*拾穗记

一切歌颂和赞美都是徒劳的

平原有多大，太阳有多毒

你的脚步有多踉跄

母亲。我是你遗落在异乡的麦穗

剃尽了烈性的麦芒。你的汗水

是我愧意和疼痛的源头

一朵黑云捧不住忧郁。它是咸的

比一块干旱的平原还要大

*初夏即景

平原持续升温

一盘小小的棋局不断长高：

这是春，这是夏，这是秋，这是冬

界线曲折，泥泞，各不相让

云朵寂静，鸟鸣喧嚣

寂静是一种美德

我想抓住一朵德高望重的云

我想捧起患有重度忧郁症的雨水

我们积攒果实和尘土

我们积攒的果实和尘土已长满芒刺

平原多么巨大多么美好

蚂蚁们抬走春天遗忘的绿旗帜，多么美好

那些微小的碎裂和塌陷

我只留给自己

*小满

最难画炊烟

记忆的大平原还没展开，它就跑远了

炊烟跑到天上，跑成积雨云

腥膻的羊群在哺乳，多芒的麦穗在灌浆

归鸟啄食村庄，仿佛一群寂静的动词

落下，又飞走。仿佛那个祈祷的人

跪下，又起身

哦，孩子的伤疤娘知道

*芒种

麦芒落地，麦粒归仓

谁来种下秋天的事物

风吐露火焰和密语，泼向人间

喧嚣灼心寂静也灼心

来吧，闻一闻干热风，闻一闻收割过的土地

风从陈州来，安神止咳

平原的农耕更像农耕，平原的怀旧更像怀旧

请容忍一个稼穑的人在异乡街头羞愧难当

怎么也割不断，这奔波半生的苍老与潦草

一回回，他举起快要失传的旧镰刀

请容忍他心疼

并赞美母亲的村庄

*你给我黑色的疼爱

你给我黑头发黑瞳孔黑胎记

你给我黑棉鞋黑疮痂黑镰刀

你在黑暗深处

你在比黑棺材还黑的深处

给我黑色的慈爱，父亲

你是我黑漆漆的祠堂和庙宇，深井与河流

那些黑色的飞鸟，落花，墓草，伤口

让我痛爱着一座黑色村落

我是你留在人世间

最疼痛的一部分

*夏雨忽至

行至乌云深处，雨水高悬

进一步柳暗，退一步花明

且按住肉身内的暗火焰

你看苍天也有雷霆和闪电

人间已有足够的愤怒与嘈杂

别再添乱

神会亲吻每个人的头顶，赐给你

也许是苦酒，也许是汤药

没人替你镇住偏头疼。你须

咽下三分不平，九曲十八弯

你看，我不来

莲开得多热烈，多寂寞啊

*大暑帖

阳光编织金篱笆

瀑布一样砸下来

东南风扔出一个沉甸甸的雨季

伸出滚烫的红舌头，舔着急剧融化的人间

蝼蚁跟野云一起疯长。我们如此热爱

又如此恐惧，被洪流席卷，被光芒吞没

*蚂蚁帖

那些黑夜里爬出的

深渊里溅出的

星星点点

你道是余烬

我说是经文

你凝视的深渊是凝视你的深渊

你穿过的黑夜是穿过你的黑夜

你拈起的花朵是拈起你的花朵

你遗忘的血书是遗忘你的血书

用尽平生力气，纷纷举起浑浊肉身

塔吊上的工人，田里的农民，佛前的香客，

逃亡的罪犯，失恋的少年，喝醉的疯子……

我们戴着蚂蚁的面具，挣扎，欢乐，沸腾

你看何处是般若，何处非般若

须菩提，你化身一轮明月也无解药

我热爱这烦恼丛生的尘世

胜过你

2018年7月至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