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澜诗歌11首》

悼陈超

现在是黑夜

我伸手关掉白炽灯泡的开关

如同你关掉肉身的开关

霎那间，我的家一片漆黑

无处不在的黑暗有助于我们认识星群

落叶飞旋着穿过更高更大的空寂

沉重的窗帘被夜幕合上了

倘使我能在黑暗中出神

或耐心地等待进入未来

我也将忘却

那缝缀在我身上的人类的呓语

我不相信有超然物外的存在

但显然，你已在另一种持久的光中俯视大地

我像犹大一样活着

我讨厌自己像讨厌一块年久的伤疤

我活着就是对你的出卖

假使你不会责怪我的不明不白

我将活在你的一行诗中

像你批评中一个尖叫的短语

像你书籍中出现的渐渐缩小的远景

然后一切复归于沉寂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黑夜

别人家的灯火把我留在黑暗中

留在有风吹过的大街

那里只有词语在旋转，在燃烧

路灯把我拉长

我抬头看见每一层楼都熄灯了

只有宇宙的圆屋顶上

一架卫星独自亮着

像是我在夜里读书的窗口

大家都知道你去了外省

没错，你去了一个更大的课堂

星座们整理好桌凳

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

耐心地听你讲解山峰上的雷声

讲彗星滑过苍穹的光芒

我眺望窗外

世界被一片宁静的混沌包裹着

路不见了

白色电线嘶嘶作响

从巨大的城市通向遥远的市镇

而在寒冷的尘世，整夜回荡着一只云雀的叫声

奈丽.萨克斯

这个女人尖利的声音被冻在德国的冰雪中

从这里，从时间的寂静

仔细辨别来自另一个国度钢笔的沙沙声

白色的雪落在旧教堂的屋顶上

钟声湮灭

更多的人睡着了

那瘦弱的女人像一支细管笔在不停地书写

犹太人的黑夜被她写进圣经撕裂的天空

而我以为心智的碎玻璃像殉难者一样不朽

血与铁，百合与水晶

时间灰色的乱发填充温柔的梦境

蝴蝶之夜扬起的灰烬

并不为他们黑色的仇恨覆盖什么

西奈山的空谷仍在燃烧

她要把犹太人的命运带进这行字母的尽头

在那里，他们像她一样不再惧怕大地的红色炉门

所有的审判来自那些词语的最高处

她的声音像欧洲原野一样寂静

手翻卷的海浪

血液在烟的梦里撕扯着什么

而雪花正向一个更大的空间飞去

雪字

我的雪顾不上悲伤

他匆匆收拾好行李

不知今夜在哪里过夜

我的雪有蜡黄的面孔

干哑的喉咙，和零度以下的忍耐

退场的雪

受难的雪

碎玻璃的雪

裹着脏兮兮的被子被蔑视的雪

在废墟中生着冻疮和泪水横流的雪

透过麦克风

我听见你粗笨如牛的喘气声

在北京的胸膛里流窜，燃烧

在灯火的对岸

像肺病一样繁殖的雪

享受着熟悉的寒风 ，野兽的特殊致意

为着帽子，为了美妙的旋律

你们可以取走我的粮食，我的血，我的汗

但请给我以空气

给我那些为寒冷造句的煤渣

你们可以取走我的体温，我的面包和盐

但请不要删除我

不要钳我的嘴巴

不要拿我的瞳孔典当深渊

我想我可以尝试与狗对话

并且在贫瘠的窝棚

为历史的旗子唱一支不朽的歌

雪祭

落雪时

白色花穿过肺叶

像水晶的尖叫

在一面黑墙内

掠去黄昏的故乡

亚洲露出屋顶

我们出城，我们在时间的钟罩

徒劳地逃亡

温暖的血鞭打着整个世界

有多少明烛穿透手掌

有多少箭簇带来风声簌簌

合唱者巨大的声浪翻动大海

我们在太阳的关税里打捞黑夜

就像那些未安葬的

沙与烟

以沉默诱捕雪花

这儿的雪花啊，它没有国籍

它在我们眼睛荒凉的穹顶

收割更远的星辰

鱼

我幻想你的前生定然是一片海

你有隐秘乐器奏出的伟大音乐

光的斑点，无穷无尽的绿水藻

而现在，你在泥巴中空洞的沉默击中我

你的小身体如何能轻易逃脱包裹自己的黑夜呢

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星星

以照亮不可能入眠的心的梦游

此刻，我也站在窗前等待幽暗的黎明

被一只来自远古大陆的鸟划坡肚子

如同你光一样白的身躯划破海的肚子

而在大理石墙的深处

你没有眼，没有嘴

你在自己的脑袋里游来游去

而我也将掉进更加陌生的深渊

与你对视的瞬间

我方能看见我自己的眼睛抵住我的红色心脏

你的肺因为干涸而大口呼吸

你索性缄默，在凝固的墙里忘记自己

当层层黑夜剥落掉你的躯壳

你吞下几滴浓黑的眼泪

将肋骨做成的标本展示给冷漠的缺席者

下玄月撤回体内

此刻，我用你的眼睛观看你的嘴

你的嘴长大，扩散，变得漆黑

你吞噬了海，深渊和陆地

你的嘴边是墙壁一样沉重的孤寂

和被风撕碎的哀伤

而我，正在餐桌旁吞吃你紧闭的嘴巴

秋风辞

马蹄踏乱月色

磨刀人坐在门槛听风声渐近

星星的亡魂在日记上签名

树树落叶脚踏归途

在大雪中完成一场婚礼

我不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只在秋深的酒馆喝一碗酒

喝一碗西风瘦马古道热肠

喝一碗红尘满路霜星冷月

喝一碗独坐天涯箫声吹疼了灵魂

我要在秋天执子之手啊

秋天，爱人瘦了

她眷念我

像一把灰烬一寸寸哽咽下去

秋风喃喃整理着乡音

异乡人沉吟不语

拾掇着零落人间的骨骸

趁灯花尚暖

我要在暗夜

安顿好萤火虫金黄的来生

要在霜白的此夜怀念娘亲

男人们背上干粮寻银子去了

洗衣的妇人被一片雁鸣割伤

我知道，亲戚们都在准备木柴

而土拨鼠贴着树桩偷望白雪

音乐会

有人创造了这场雨

创造了一个人的音乐会

当我驻足，我的确听见你的手指丁丁有声

配合着窗户外面傍晚的回忆与安慰

爱人在音符流泻的美丽空间扔掉雨伞

爱人在不期而遇的雨水中淋湿了头发

爸爸，妈妈和孩子们打开面包盒

发现开心的事物如一张新唱片那般安逸

并促使他们的面庞像白炽灯泡那样鲜亮

像橡木桌子那般沉默那般心满意足

荒芜的岁月，我听见

一些有益的物什落下来的窃窃私语

如我偷偷听见皇帝写给乞丐的那封信

风知道了一切

黄昏的路灯知道一切

音乐不断占有着一切

占有一切光一切黑暗一切虚无

我计划改变生活的方式

计划在每个夜晚

抚摸那些小动物们易被忘记的名字

计划在秋天去采集草籽和光

以及灰鹰的黑色眼泪

我知道我不能独自享受水

我不能独自享用世界

我愿意倾听失恋者的悲伤

和卑微如尘埃的人们失望的叹息

但我不为世界所累

除了保持弱小而良善的秉性

除了保持羞愧的心

此时，我伫立在苹果园南路的一面橱窗前

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说着“晚上好！”

室内

一月之夜室内有风

单音节的句子跪下来

擦拭宇宙温暖的四角

缝缀着鸟的方言

我的衣服挂在天琴座的绿色树杈上

很多黑暗漏下来

落进一座被天空围住的城

我试图摆脱幻想

翅膀却在竖琴的湖泊扑腾不已

而沉默使我的心高过了星辰

天花板上有数不清的藤蔓垂挂下来

很快，野蛮的花骨朵

将咀咒呈给我们贫乏的灵魂

核桃木的桌子像一面长满蘑菇的内陆

它以寂静引导我

同热乎乎的爱的肉体结合

小动物在窗帘下睡眠

它们良善的呼吸舔着时间的脚

我的钢笔携带火焰的肥料

在痛苦的土地上分娩自由的苹果

我必须在高利贷者的账本上签名

我的敌人使我不朽

我感觉真理的公牛

就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

在我的脑袋里

时钟像一个古老的死者

和我交谈玫瑰和铁

我放弃一场雪

而向水流猛推我的胜利

看不见的橘子向一面开花的山坡

找寻那只思想的蜜蜂

这时候，电灯泡照亮布满青苔的墙

我看见一只害羞的甲虫

加速爬进内心的树洞里了

听雨

约摸在午夜，半睡半醒间

我听见某位善心的银行家

成吨成吨地

向各省派发钱币的哗啦声

大地赚取了巨额利润

以至每一根树枝都挂满晶亮的分币

一阵风过，铙钹的响声格外清脆

贝多芬竖起耳朵

从湿湿的树篱那边走来

他屏住呼吸，聆听一只大脸马鹿

用它那硕大的犄角

牴了牴挂满奇怪乐器的树桩

贝多芬的绿色钢琴淋湿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用一根小木棍儿

重复地轻敲另外一串较低的音符

这时候，一颗松果落下来

打在他独自出神的大脑袋上

他飞快地把这个小动作写进第三乐章

天色渐亮，城市从黎明的黑水塘凫上岸

而我将负责在这个快乐的早晨

打一张永不过期的欠条

债主的名字叫幸福有限公司

但他们说，我不必付账

二月之夜

像管风琴大师推着C小调

缓慢地向前，二月深处

夜晚的风嘟哝着赶赴一场约会

路灯掠过树杈

打听到建筑物后面被弄黑的

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电线杆的拐角处

在几个穿工装的男人的

粗声吆喝里

雪花在安静中完成了一场考试

我们大家走在同一条街上

我们柔软的心像银河系的一个暗门

孤独地亮给我们自己

像萤火虫来回扰动

几辆车子送我们回家

外面漆黑一片

但在室内

白炽灯泡的默契值得信赖

我闭上眼睛

触摸到F小调的绿色边缘

但我不至于失足

某个爱做梦的人从一部书的序言里

把奇怪的钩子递过来

他表情严肃，坐在梦的门槛上

喋喋不休

我迟疑了几分钟

我推开窗

户外一片沉寂

雪花路过侧院

将我的视线模糊成遥远的陆地

音乐边界

卡尔.伯母——这位脾气暴躁的男人

在风的金色大厅卖力地工作

他总是俏皮地推开黑暗的落叶

用小木棍轻轻敲击太空

每一颗星星像糖果一样甜蜜诱人

天使们仰着脸

对着从大教堂落下的雪花出神

世界下沉得厉害

好几公里之外

我们将迎接黄昏的另一座城市

男人和女人们能够预感到

将要发生的宁静会突然出现

果然，没有一个人

在绿色的暴风雨中打喷嚏

有人目睹了我们颅骨内的一切

蝴蝶们对着莫扎特灿烂的小夜曲手淫

思想家的小动作变得可笑而滑稽

他们死后才弄明白

伟大不过是舒伯特大脑里

一个寒冷的黑点

乐师们的脸是同一首诗生出的孩子

他们每个人都怀抱着一个奇怪的星座

他们说我们都是富有的人

但我们无须用钱为这个国家交税

我们有音乐

我们人人都是优雅的皇帝

强悍的旋律弄瞎了我们的眼睛

但我们的耳朵

听到了万米矿井下面的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