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里的翠云峰
翠云峰从秋日稀疏的梧桐中
浮现出来
一束不再纠缠的光
把它送往我安静的窗口
只有大雪把它搬进我的书房
把庙宇建在白纸上
清晨醒来，钟摆带来
向阳一面的山路
锁进抽屉的山风
打开，从纸上浮起
鹤的峰顶
◎随十二孔星星的笛声回到南山
燕子飞进装裱的黄昏
圣人乔装的南大街
折扇抖落的使者，拖着钟声的尾巴
在八角楼消失
贴满寻人启事的电线杆
找不回贤人，穿紫衣的人离开水席[1]
以仁为馅的薄皮包子变凉
异乡皴染故乡
落日的马蹄拓印刻进青石板的神迹
死胡同里有庙门
月亮的铁环滚进护城河
古槐吐尽回声的叶子
我被古城天街的灯点亮
风的广告把云的经幡吹到文峰塔
经过安喜门
新搭建的琉璃天空下
燕与非燕的呢喃变蓝
我随十二孔星星的笛声回到南山
注[1]：水席是起源于洛阳的地方名菜。
◎梨花刑
三月，梨花白得如同判决。
再白一些，就加重羊群的罪愆。
春风，把成群的麻雀
捆绑在枝头，或系缚于玉兰、垂柳间，
岸边重现的琴声，又把这一切解开。
如今：洛水还在耳边萦绕，
我仅凭记忆中的梨花获得赦免。
春天过去许久，
禁不住驻足：
凡清白之物，无异于酷刑。
◎秋风谈
秋风老了，
开始弹奏虚无。
我在桐树下，对凋零怀有深深的敬意，
必须承认：
我的面孔就是一片落叶，
飘过蒙尘的面具。
不为终极问题，
弹琴。
当夜来临，晚餐后的
人们没有去山上，与山顶交换蝉鸣，
而是围坐空地闲谈，
半个月亮，在天上主持。
迎风，
一个人带着落叶的旨意逃。
鸡叫，犬吠，邙山公路粗野的引擎……
全部封存进耳朵。
这么多年，
我才知道喝下的月光没有疗效。
净身的梧桐，
摇着手指。[1]
人们纷纷落入梦乡，
成为另外一种凋零。
我飘过，
自身的落叶，卸掉秋风的重量。
梧桐弹奏自制的
琴。
注[1]：摇指是古筝的一种演奏技法。
◎下凊宫
清心寡欲的松枝
高出下清宫的围墙，墓地坐忘的柏树
琉璃屋檐上雕刻的青鸟，飞向云朵的扫墓人
淡泊的塔，托身于斜阳中
十六年过去，黄昏中散步的我
只是在零内走了一圈，对零外一无所知
一棵罗汉松，尾随我
回到家中
◎秋天的几何学
是可忍，这些淅淅沥沥的
累世之滴
注入垂柳、草木、当下的死灰
鸟鸣愈加空旷，三两声
如中年正在减少的疑问
一个人愈是往前赶，就
肃杀得愈快
鸟鸣小于一毫米的线段，疑问也是
在淡然的消逝中，复述了秋天的铁律
◎上清宫
得道的云，还是白的
白，有清凉的道德
这个下午，空穴的风吹动——
翠云谷，松涛呈现的彼岸本无
可以散去，在白云深处
做一个远离顶峰的人
白云，我肉身的一种
即使散尽，不与乌云为伍
◎比邻
对面搬来邙山
翠云峰把八角塔移植于窗口
修成正果的明月外面
夜空透明的大圆镜
把焦渴的鱼引领到溪水边
跳出水声的青蛙，游离七星瓢虫的岸
身披月袍的竹子
过了桥就把气节拔高到峰顶
二月栽种在翠云谷的亭子
在月光下爬满蛙鸣
西隔壁的周山发出均匀的鼾声
它梦里送来桂花，我的又一乡邻
蟋蟀鸣叫，花丛中飞舞的月光
不是来自月亮
◎关于十棵桐树对我的否定
回到旧居的庭院，十棵桐树
一起向我落下叶子
叶子落得越多，就对我否定得越彻底
回来得太迟
如果早一点，我就直接进入过去
等到和桐树一起，凋零
此生的无常，就是我无间的叶子
怎么也落不尽
落光叶子的梧桐，仍是虚妄的
可以制作古筝，箜篌，琵琶，扬琴
但最适合制作弹奏真谛的乐器
◎悲窗
北窗收进邙山
松涛，猞猁挪来的亭子
呼啸的落日
关进体内，作休止符……
……黄鼠狼分泌黄昏
狐狸从邙岭归来
今夜为鼠，明日作蛇
在刺猬张开的早晨，变什么
唯独变不回自己
……就这样立在窗前
极力地，一层层撕开自己
扔到窗外，还原为
鸟鸣、松亭，溪水，起伏，枯荣
以及眼中不断定格的塔影
◎暗乐
在夜晚独自的散步中
我能分辨出的
蟋蟀，青蛙，还有蝉
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一起摆脱邙山
并使邙山蜿蜒的黑暗
获得铿锵的节奏
我注意到：
这些活在草根、树梢上的乐队
从没有停止演奏
不为任何人的耳朵
不需要听众
它们黑暗中的大合唱，不仅改变黑暗
也使黑暗获得不朽的旋律
我看不清它们：
这些从死者尘埃中诞生的
蟋蟀，青蛙，或者蝉
为什么如此拼命地歌唱，给我带来
满天星斗的耳朵，和天籁中
寂静的永恒剧场
◎鸟鸣梨花白
鸟鸣在枝条开出梨花
风筝牵着草地从袖口滑落
低头行走的柳树
把木桥架到洛河中心的孤岛
远方泛起涟漪
天空的鱼和蝌蚪
在眼里游得越来越深
鸟鸣不断地
把它们从耳廓替换出来
梨花敲钟
钟声里白蝴蝶飞舞
撒落龙门山的羊群
每一朵云都坐着敲钟人
月光醒来，梨花雨满地
三两朵鸟鸣
缀在窗前的空枝
◎钟声里的上清宫
贴在北窗的那朵云
清晨递给我
悬浮在钟声里的翠云峰
透过窗户
上清宫随钟声
停落在我的书房
日军轰炸留下的碎砖瓦
拆掉的老君殿
砸碎的十帝阎君、救苦天尊塑像
扳倒的玉皇大帝巨像
焚烧的法器、道德经
都来到我的桌面
所有碎片在我的书桌上
复原成殿堂、神像
灰烬在纸上还原出经卷
服毒自杀的王惟林道士
把血中的毒药修成道
抱着法器和经书返回山门
缠着红丝带的松树
桃木剑
老子的炼丹炉在笔尖舞动
苹果树、梧桐树的落叶
像是鹤从枝头飞下来
每片都有老子打坐
我清洗钟声里的碎片
眼前的庙宇
被一声声带回
◎秋天的逻辑学
听息蝉鸣，耳朵是错的；
望尽浮云，天空是错的。
摘下的苹果，不是苹果；
像愤怒一样烂掉，才是。
走出邙山，翠云谷错了，
枫林跟着错。秋风全错——
飘落的枫叶都翻身为蝴蝶，
我修正的山顶也一错再错。
自以为是的秋天一再拷问，
仿佛我已经铸成大错，
仿佛我这不可篡改的人，
早已拥有不再荣枯的真理。
◎翠云峰的云
身边跑过去的每一朵云
都不像是逃犯
有些云，穿上灰色的衣服
即使锁在石头缝里
也不可能是囚徒
如果真的飘来一朵有罪的云
肯定会被风铐住不放
更多的是白云，在上清宫
用古老的光线
纺织澄明的布匹
云彩为我披上庄严的法袍
我给云彩道德的心
◎昭雪图
白鹤心里的乌云长出枝叶
盛开雪花
有洁癖的翠云峰
撒满雪的花瓣
仰望变得清澈
低头，在崖边融化
从猛虎逃离，或在飞禽中醒来
一夜西风辨出山寺梅花
风化的石像
内心的砒霜碎为雪峰
松柏站立之处
乌鸦喊出这场瑞雪
漫山的雪
披着亡灵的白发
墓碑深处结伴而行的人群
走出翠云空谷
◎邙山远眺
云彩从狮子醒来
在羊群中散去
十几年来我固守一朵云
正如邙山的落日
除了翠云谷，哪里也不去
我和落日
有一样的回声，荆棘泛起涟漪
我在远方的镜中
一点点看清对称的异己
悬崖抬起我的头
我在黄昏眺望
给埋在翠云谷的落日
再撒一把土
等待长出峰顶的种子
是最晚醒来的日出
我的云朵
给它虫鸣打湿的叶子
◎秋诵
伫立在翠云峰的落日
带着秋风的典籍
突然跑下山顶
跑向桐树，菊花，下清宫
它眼里含着黄河，洒落苍茫
刚好走出一棵独奏的桐树
秋风的祷词
给予鸟儿至高的孤枝
枯荣的绳索松开了树上
喳喳叫着的叶子
穿紫衣的晚霞回到山门
若隐若现的苍凉
铺展开来
秋风披上宽袍来到大殿的时候
经历一场与沧桑的赛跑
神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把灯点上，诵读
◎郊野图
喜鹊的喳喳声抽出新枝
枯槐筑好巢，漏出的鸠鸣
奏响黄莺的竹笛
吹落的浆果，露珠一样飞
饮醉的野猫，抓疼
泥塑的影子
梦里飞出蜻蜓
青蛙背上荷花绽放
吞掉枯井的癞蛤蟆
建起天鹅心理咨询室
溪边的蛇出轨
野味连锁店开张
黄蜂接管山风和香火
住进吕祖庵的云彩
接走算卦的白鹤
留下的大片空白
一只苍鹭衔着青牛
背上的落日，飞过山岭
翠云峰的塔尖蘸满
天空的墨汁，我从国画走出
◎关帝庙
我割去的首级滚落成庙宇
血肉长出一代代翠柏
铮骨焚香
一颗忠心埋进义的胸膛
我以鎏金的头颅
俯视你们
用尽漆黑的的目光
制成青龙偃月刀
我的美髯
拂动枝头更替的春秋
胯下的赤兔马
僵卧在贫血的沙场
兄弟仨打下的江山
人人有份
荆州，且按下不表
荒芜的华容道，人情化作井水
貂婵导游：“关羽，字云长……”
我多想奔出人头攒动的大殿
寻一个有血性的身躯
再壮烈地死一回！
◎邙山远眺
云彩从狮子醒来
在羊群中散去
十几年来我固守一朵云
正如邙山的落日
除了翠云谷，哪里也不去
我和落日
有一样的回声，荆棘泛起涟漪
我在远方的镜中
一点点看清对称的异己
悬崖抬起我的头
我在黄昏眺望
给埋在翠云谷的落日
再撒一把土
等待长出峰顶的种子
是最晚醒来的日出
我的云朵
给它虫鸣打湿的叶子
◎扣马村访荷
周朝留守武王庙
伐纣的路
把我护送到会盟镇扣马村
伯夷、叔齐仍为野菜和贤、仁、礼、义
“饿且死，作歌”[1]
黄河，滩涂，淤泥用所有沉淀
孕育出一声声蛙鸣
白鹭齐飞，历史漆黑得
如同昨夜水井边的乌鸦
从清凉的蛙声流淌出一池池翡翠
我接过万亩荷塘
从簇拥碗莲、白洋淀红、西湖红
白千叶、大红袍、赛牡丹、娇容诸莲
递给我的儒、释、道三支荷
一只蹲在荷叶的青蛙
用起飞的姿势跳出翡翠的天空
滑落的水珠
溅起一片片新荷塘
那朵开出白鹤的荷花
喊我回来
注[1] 语出《史记•老子伯夷列传》
◎洛河慢
只有洛河慢慢流走天空的蓝
慢慢流走落日
慢慢流走水鸟的飞
慢慢流走自己的流逝
没有一点变化
河底的顽石
慢成卵石、柔软的细沙
悄悄送到连着岸边的沙洲地
我只比洛河快半步
南岸比北岸
快一步。岸边的柳树慢得看不见叶子
鹅黄在枝条上等着
洛河流走多少柳树
行人的倒影
我数不清岸上疾走着多少行人的细沙
多少尘土走不动
沿洛河流逝三公里
我恍然觉得每天都有很多洛水
从骨头缝流走
我在蔚蓝的召唤中决堤
又用岸边的琴声堵上
◎洛河证
白云搂着龙门山腰
黄鹂衔走栽进眼帘的翠柳
风吹洛阳桥，河面上
游船载着两岸离去
桥下垂钓的人，内心的鱼
游走
上钩的
是河水中流逝的自己
也是不曾沉没的倒影
蜻蜓点化洛水
我取下悬挂头顶的钓饵
从北岸
到南岸
不断加固崩溃的心灵
这么多年，洛河把我淘尽
对远方的垂钓使我失去大海
得到一个又一个落日
犹如救生筏
送我回到源头
◎函谷关怀老子
狗尾草走的路云彩也在走
老子走的路被官道废弃
为何西出函谷关就羽化登仙？
二千五百多岁了
眉毛高挂流不尽的瀑布
胡须有飞不完的白鹤
陡峭的脸或隐于老君山的悬崖
野花不走的路神仙也不会走
我只能从刍狗枯萎的眼
神辨认青牛的蹄印
从落日驻扎的函谷关
打探逼老子作《道德经》的尹喜
让陷阱里的野兽
挖出瓦当、紫气、大片的晚霞
鱼坐在望气台执竿垂钓大象
鹤可鹤齐飞
天地合进狗尾草的道德
只剩彩虹一条道
老子仍不知所终。
◎我的三纲五常
我只遵守
梧桐、荷花、流水
我的凤凰
是无毛的
我的菊花临摹
太多的烟花
我养的无尾鱼
在纸上游弋
渡进镜子深处
清理不完
镜外的废墟
四季矮墙上
我坐听邙山的鸟鸣
蛙鸣、蝉鸣
蟋蟀塌陷的悲鸣
喉咙深处的雷鸣
我被鹦鹉紧紧锁进
耳朵里的牢门
落日埋在
翠云谷的青铜酒鐏
斟满
遥远的回声
我喝掉寂静这杯老酒
打开流水的镣铐
飞出荷花的镜子
简介：
丁南强，男，1970年生，河南息县人，1991年毕业于兰州大学，现居洛阳。曾以“黎明”等笔名发表作品，获“1993诗神杯”一等奖，“1997诗神杯”三等奖等，搁笔8年，2008年出版中英对照《丁南强短诗选》，主要作品有长诗《狂风》、《长城》、《邙山律》等。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