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诗选（6首）

我的简历

我出生于1970年麦收时节

这似乎决定我一生只将目光盯在

精神和心灵上

——这是一种需要不断告别的贫穷

我的第一本书是父亲

第一所学校是爱

前者过早离去，成为断章

后者过于复杂，至今没有毕业

四十岁之前

我因爱别人而爱自己

四十岁之后

我将因爱自己而爱别人

我的手心有什么？

有因短暂而生的永恒

有因永恒而显现出的短暂

我克制对事物寻根问底的劣习

克制因柔弱而生的悲怆

在成吨的勤劳中

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因自卑而消退

我很早就了解美

但很晚才知道，自己是美的

我起初加给这世界的虚妄

最后只能由我一点一点剔去

害怕黑暗和孤独

却用一生来制造和解码它们

害怕火，却一直在燃烧自己

回　乡

请别盯着我两鬓的斑白

我来的路上一直在下霜

我声音喑哑所剩词汇不多

我来的路上尘土飞扬

大风卷走了干净的鞋子

你旅馆的玻璃门锃亮

我回来的路正是离去的那条

那时，心灵像一件被风鼓起的衣裳

而今，一个沉重而安谧的灵魂

带回来洁净平整的长衫

在这里得到休息——

我独自走向绿杨阴，白沙堤

在这里打开身体的包裹

很多的尘土，很少的花朵

当我老时

当我老时住在山间的草房里

牵着你疲倦的马儿

来饮水吧

你讲的故事说过的话被回忆抽紧

路上散步的野雉目光温润

到它的眼睛里居住吧

生活的理解力不断加强

灰尘扮作玫瑰

带来那捆缚你一生的轭具

四扇屏

站在碎裂的石头上仰望

我们的羞赧，没有分给世界半杯

1、出行图

盖房子的人两手泥

她爱上他打夯机的轰鸣

劳作磨光指甲

居住擦亮余生

他把黄昏和进泥里

在晨光中完成一个美妙的

局限

队伍中有一个传号令者

在出发和目的地之间奔跑

哨音被空气吞咽，时间稀释

脚步无须再做什么决定

只是顺从。只是路途中小的

黑色的刻度

大部队还在后面，洗手者、枕泉者、

阅读者、隐逸者、掘根者、打铁者

喇叭、口号、旗帜

队伍中的出逃者回来

他们走过本地最古老的岩石

用野刺莓清洗嘴唇

搁浅的夜晚是什么在响？

一个行动干涸在时间的挂勾上

鸟鸣：露珠簪在黎明的额头

孩子的大眼睛初忖人生

血液、波涛、奔跑的马蹄

这绿

舌头、梦魇、黑色纸鸢、铁布衫

这宁静

2、邂逅图

泡桐花吹奏

紫金观抬出黄昏

有乌鸦色的钟声

有挑檐。古典、沉寂、柔媚

年代不详

过腰的长发不合时宜

第五根琴弦讲的是一个人

遇到另一个人

而非一个物与另一个物

　　一个人与一个物

他们先后是女人，男人，双性人

无性人。他们的难题：

学习用这样的嘴唇亲吻

3、仕女图

中午，他们湿漉漉地爬上岸

躲避审视的水纹

身体里藏有二十个告别

词语奔跑而句子停顿

火熄灭，岩石燃烧

雕刻刀离去

这一天，他们不知道是永诀

清早光线的叫卖声像是一种譏语

纺锤般的女人，半跪在坐席上

没有谁比她更安宁

性是一件玩具或外衣

她狡黠地抖开又藏起

他蜕掉一些鳞片。她看着

鳃变成悲哀的嘴唇

眼眶里长出草蘑

她的嘴唇，时间的密钥

男人曾经从那里吮吸另一个世界的

言语

词语像藤那样纠缠。慢

节奏的叶片，旋律的花朵。慢

透明而又暗影曈曈。慢

4、夜归图

天空带着星群突围

悬铺的墙，宁静像银粉

她走下黑色舷梯

挣出星空的晕眩

客车贴着夜色，擦出忘我的火花

他替她找到它时

它正光着脚奔跑。那是谁？

她问，它美吗？

不是它，是她。他说

她们偷偷地相认

在孤独中建起自己的神学

不可言说的光和喜悦

它为自己留一块空地

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有名字，没有大小轻重

绝对的它自己。像罐中的空气

很久很久，呼应才响起

魔碾之途

　　在传说中，一位老巫婆掌管的魔碾可以消除烦恼和罪恶，于是一个年轻人向那里出发……

1、在路上

向树枝讨要更广阔的江山

我的饥渴里含有一个上路

鸟声和步伐的韵律

就好像大路和心跳，双脚和

路边的青草

身体里咯吱吱的声音，那是独轮车

接着是搬运雷声的马车

别告诉我拐杖的秘密和

你们的防衰老术，不要劝说我

虽然你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

就像传说中的神仙那样

可是如今信仰已经回到庙里

被泥封入塑像，尘归了尘

我在人类的嗜好中抽签

揭开了不良的偈语

而象征被用在别处

生活总能给痛苦的种子浇水

土在寻找着土

2、女巫聚会的夜晚

当女巫们说到星空

星星便叮当落入她们的空碗

吃星星如冰块，能驱散预言的热云

她们有的玩线团，咯咯地笑着

有的在翻扑克牌，嘴角挑着

先知般的嘲讽

有的虽然占卜，但不再说：真的

在她们的游戏中，世界像个孩子

远了，离那个在塘边看荷的日子

远了

她们熟悉夜晚，浓密的长发

加深了体内的夜色

在顺从和背叛之外，一个女巫在头发里养育

歇斯底里的眼神，一颗坚硬如核桃的心

一个女巫剥开栗子，忘记念咒语

被夹了舌头——她们认识的人核儿

不在这里，坐在树下的这一个

阴郁的通灵者

但是笑起来如孩童

如果你梦见蝗虫不断钻进裤腿

手上的针眼汩汩向外渗血

去深夜的森林找她们

3、雨

喑哑下来了，天空的

五色旗从四个方向推出

一阵叮叮当当地倾泻

我拣到一些词语——这个时代的

高级产物

湿了，我和他们、它们已经

成为一体，被污染的时令

灌溉不好现时的田野

我还能祈祷吗，我还要

让尘和土变成土壤

未被收买过的灵魂变成种子

根系发达，遇雨开花

撑开天空的蓝眼帘

要向前走着，重获个体的名称

要向前走着

春天带来了雾

4、事物按下另一个按钮……

“事物按下另一个按钮就会

静下来，就会在时间的掌心埋头哭泣

人也同样，他们的双手不仅仅是

劳作和攫取。”你又来了，老婆子

不过我愿意稍息片刻

因为在传说中，掌管魔碾的老太太

比你更老，正小口饮着自己的死亡

老太婆将目光对准我，里面出现两面镜子

映出天空和大地

“你必将用诗致意

用爱回报，为了歌唱而用炭火

烤灼嘴唇。”

5、下午的光线

御风是一门古老的技艺

一个下午，我练习返回的艺术

拿去吧，风或堤岸，都拿去

然后在菌伞那儿，失去的耳朵贴紧

泥土的心跳，河流的形状就是上唇贴着下唇

内脏在河边漂洗，并栽植树木的年轮

蝉的唱腔响在额头，喝水的牲口

咸汗流进嘴里，星空重新在体内翻找

陌生的光谱，腐叶和松针像

我们昨天卸下的细胞

不要吵醒，不要梦，我们如此坚实

从万物的蕊中嘬起了苦涩的蜜

审　讯

脸上戳着烟头印，她三十有五

我对她说我四十，她没有怀疑

是你把丈夫药死？这是第五天傍晚

窗玻璃渐暗。他不死我就活不下去

这个我知道，村子上千口人签名的求保书

就在我手里

又能如何

去年审讯一个狂徒，手上七十八条人命

跨四省作案，从五岁孩童到七十老叟

你为什么挖他们眼睛

现在高科技么，怕瞳孔里留下我的像

为什么还绑住死人的腿

迷信么，怕鬼追上纠缠

七天七夜，我动用二十五计

并八种修辞

他被带出去，我感到冷

发完呆，沐浴，更衣，出东门

去看望一个好人（他也审讯一些事物

且不需审讯室），我只想安静地

坐在他身边，三天内

不使用一粒文字

       黑　女　本名郭艳梅，70年代生，河南灵宝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河南诗人》《青年文学》《西部》《飞天》等杂志。著有诗集《桃之夭夭》（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年）、《黑女诗稿》（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全国70后印象诗系，2012年）等。多首诗入选《中国诗歌精选》及年度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