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 毛 诗 选

劳动妇女

　　你弯腰的时候露出了内裤的边缘

　　你走出房间时暴露了全部的羞怯

　　你甩着手

　　你独一无二的步履踩飞了

　　青春的梦想

　　你甚至佝偻着腰

　　耸着瘦削的肩头

　　你言语中弥漫着质朴的乡音

　　你来自大地

　　又在大地上艰苦觅食

　　你的笑容却真实得难以抑制

　　就像土地抖动它细小的颗粒

　　在阳光中飞扬

　　多么想念你呀

　　在那个小餐馆你捧出粗糙的饭食

　　堆积如山

　　很快又被扑空

　　狼一样的中产阶级吞噬着

　　你的年华

　　你常常对自己微笑

　　对自己的内心，没有声音

　　像是喃喃自语

　　天空中没有任何痕迹

　　你为什么会这么幸福

　　你使那个注视你的人

　　沉醉，隐隐作痛

　　还有你的乳房

　　正在工装后面跳动

　　它们是否挣扎，有点夸张

　　是否掩饰着深层的愿望

　　在小亚细亚的海岸上你狂奔不已

　　你的乳房一览无余

　　在蓝天和海洋之间展示你的粉红

　　难道你真的就是那个劳动妇女

　　农业妇女

　　工业妇女

　　丧失了土地和机房

　　在空旷的土地上妇女在流浪

　　如果回到那个餐馆

　　榕树下的餐馆已不知去向

　　如果回到工地

　　工地上崛起的都是废墟

　　如果回到田野

　　田野被圈成了城市的坟场

　　如果回到母亲的村庄

　　母亲已成枯骨

　　被静静的泥沙覆盖

　　你的母亲眼窝空洞

　　无法给你温情

　　那么你能去往哪里

　　又向哪里寻找你的笑容

　　你这汗水浸湿的劳动妇女

　　沉默的诗人

　　　　　　　　　2001年.郑州

人民啊人民啊

　　中午的时候我想起了人民

　　因为我饥肠辘辘

　　马路上到处都是人民

　　马车上却坐着人民的公仆

　　花天酒地

　　四处兜风

　　当马车绝尘而去

　　人民在后面绝望地奔跑

　　人民想成为自己的公仆

　　难道不可以吗

　　难道会死吗

　　连马车夫也是人民啊

　　当马车绝尘而去

　　冬天的时候我想起了人民

　　因为我感到了寒冷

　　就像大雪的天气我想起了火炉

　　想起了砍柴的镰刀

　　收麦子的镰刀

　　想起了割青草的镰刀

　　那是我曾经的人民使用过的镰刀

　　神圣而且锋利

　　在深深的雪地里它砍下噗噗响的干柴

　　在炎热的夏天它收割着麦穗

　　它也曾经割断暴君的喉咙

　　这是我的食量

　　就像大雪的天气我想起了火炉

　　当我远在天涯海角

　　我想起了人民

　　因为我感到了孤单

　　人民是那么快乐啊

　　人民是那么满足啊

　　人民是那么隐忍啊

　　想起人民我就想起了家乡

　　那么遥远、单纯、轻信

　　骨子里却是个虚无主义者

　　阅尽一切浮世的荣华

　　当我走在辽阔的大地

　　我想起了人民

　　我想起土地里埋葬着人民的尸骨

　　埋葬着说不完的人民的故事

　　我走在人民的尸骨之上

　　走在烈火和黑色的泥土之上

　　人民诅咒了

　　然后人民死去

　　世世代代

　　人民种下的种子在土地里发芽

　　人民却再也不会归来

　　一如吊诡的命运

　　人民啊

　　夏天的时候-----

　　夏天的夜晚我想起了人民

　　因为我看见了繁星

　　暴怒的人民

　　肮脏的人民

　　内心的人民

　　未来的人民

　　人民引诱了我还是

　　我引诱了人民

　　想起人民我就隐隐地冲动

　　身体的咆哮引导着我

　　我听见了人民忘情的呻吟

　　人民啊人民啊

　　　　　　　　　　　　　2011.6

鸭毛传说

　　人身上裹着厚厚的鸭毛

　　人巨大的肩

　　把鸭毛撑出几何形状

　　隔着布

　　看见鸭毛在人身上起伏

　　坚韧而锋利

　　刺得人咆哮不已

　　人在鸭毛的包裹里行走

　　山岭高大绵长

　　坚硬的岩石暴露出来

　　鸭毛飘落

　　在河上洁白如雪

　　岩石坚硬

　　山里一片猩红

　　在鸭毛飘落的春天人走了多远

　　风吹在岩石上

　　发出难以想象的声响

　　在鸭毛的包裹里人臃肿而疲乏

　　望着对岸

　　众多鸭毛一丝不苟

　　簇拥着人的躯体

　　自从鸭毛来到人身上

　　鸭就赤裸而狼狈

　　鸭红彤彤的

　　鸭毛温暖

　　在人的咆哮里它更加尖锐

　　它随人一起颠簸

　　直到漫天飞舞

　　　　　　　　　　　1988.11

父　亲　走　过

之三——手推车

　　下雨的时候

　　父亲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

　　路上越来越泥泞

　　父亲推着手推车

　　车上堆满盖房的石头

　　还有废弃的耐火砖

　　石灰

　　你想象不到的东西都堆放在父亲

　　       越来越沉重的手推车上

　　雨越下越大

　　茫茫一片

　　在我和父亲之间叠起了雨障

　　蛙声响起来了

　　穿过雨障 

　　抵达我的身边

　　顺着蛙声穿越的缝隙

　　我看见父亲把车停在路边

　　坐在他心爱的车撑上

　　他老人家低着头

　　任大雨滂沱

　　他用悠长的蛙声和我说话

　　用石头

　　用猩红的泥土

　　用漫山遍野青草的气息

　　用犁和锄头

　　用看不见的房屋和我说话

之四——编篮子

　　父亲编过的篮子放在墙角

　　把墻洇湿了

　　最初的篮子只是长着蜡质叶片的

　　　　灌木

　　被锋利的镰刀划过之后

　　它们在父亲笨拙的手上飞舞

　　于是一只只篮子堆在地上

　　　　挂在墙上

　　盛过红薯、辣椒和珍贵的馕

　　可是它们没有盛过我的作业本

　　那上面写满了愚蠢的空话

　　父亲把编好的篮子交给我

　　要我去渠边割青草

　　喂养集中营里的牲口

　　換回工分和活命的口粮

　　如今在老家鲜为人知的角落

　　父亲编过的篮子只剩下一只

　　潮湿得滴水

　　潮湿得令人心疼

　　潮湿得长出粗大的嫩芽

　　这使我想起每逢下雨

　　便是父亲的休息日

　　这时候他心安理得

　　坐在门口编啊编

之五---父亲节

　　当我只是灵魂

　　你已成为肉体

　　你给了我肉体

　　使我健壮

　　充满物质的欲望

　　多少年

　　多少年之后啊

　　你已成为灵魂

　　可我却还是肉体

　　在火焰里穿行

　　　　　　   2014/春--夏

诗歌逃跑 

之一：歌队长

在雪地上

蛇与狐狸

一起逃跑

没有预谋和计划

渐渐拉开了距离

红狐狸和白色的雪

在蛇的眼睛里跳跃

跳跃啊跳跃

渐渐失去了知觉

而狐狸一无所知

它以为蛇在偷懒

它要冲出一条道路

做这个时代的逃兵

之二：歌队员

狐狸越跑越卤莽

渐渐忘记了躲避

在冬天它火红得不合适宜

就像谎话

就像抒情的诗歌

就像祭司的胡言乱语

于是抓它的人越来越多

简直就是天罗地网

之三：歌队

于是大家都来看吧

这个狐狸终于栽了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狐狸美美地摔了一跤

掉进猎人的陷阱

这个狡猾的狐狸呀

在全世界面前摔了一跤

像红巨星划过白矮星

或者火焰划过雪地

让猎人笑得失去了理智

之四：歌队长

这个可怜的狐狸呀

它开始向猎人求情

放开我吧

让我继续前行

我只是想当个逃兵

让大师和百姓都忘记我

就当我已灭绝

之五：歌队员

狐狸在陷阱里哭了三天

它的泪水让人心酸

猎人一边抹眼泪

一边振振有辞

你的哭声果然动听

你的故事也很煽情

我已经快要把持不住

差点忘了我的职能

可是我真的不能放你

因为全世界都知道有一只红狐狸

它栽进了猎人的陷阱

之六：歌队员

看见狐狸停止哭泣

猎人却又大放悲声

嗷，你这个倒霉的家伙

为什么偏偏碰上我的枪口

我宁愿你悄悄溜掉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从没见过你

也没接受你这放肆的抒情

我如果执意放你

又怎样担当猎户的光荣

之七：歌队长

猎人的哭声使狐狸窃喜

它看见陷阱正在敞开大路

它看见猎人的枪托正在颤抖

批判的武器变成武器的批判

屠刀变成了摇曳的橄榄枝

之八：歌队员

可是如果狐狸扣动了扳机呢

稍不留神

狐狸扣动了那该死的扳机

就在越出陷阱的刹那

一颗子弹穿过猎人的胸膛

鲜血使白色大地殷红

狐狸傻了眼

陷害与拯救，谋杀

猎人再不能号啕大哭

他的身体慢慢僵硬

就像拥抱他的土地

就像悬崖上的万挂冰凌

      郎　毛　本名张真宇，1956年生，河南禹州人。现居郑州。1985年历时8个月与诗人孔令更等徒步考察黄河，1986年创办《存在客观主义诗歌导报》。1990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后分配至黄河水利委员会宣传出版中心，曾任《黄河黄土黄种人》杂志社副总编辑。现从事影视纪录片与动画制作。著有诗集《浪子》、批评专著《流浪的诗学》(经济日报出版社)、跨文体文集《传说中的痛苦》(花城出版社)、诗集《人民啊人民啊--郎毛之诗》(2012纪念诗圣杜甫诞辰1300周年暨中国先锋诗歌论坛唯一推介读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