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诗选（8首）

◎人　邻

整整一箱子刀子

积满灰尘的废旧木箱里

　刀子太紧了。

它们无法

一一取出自己。

那个拥有者

一生的风尘

都在这儿。

这整整一箱子刀子，

是最后插入的那一把

插入了整整一箱子的尘土。

山之旅：阳坝*

天黑得早。

木屋外面，远处，听不清什么动物在叫。

冷意索索的纸窗外，“嗡”地一下，

“嗡”地又一下，

那么好听，那么有生气。

我猜想那该是一只漂亮的野雄蜂。

木屋背后，那边，据说

植被茂密杂乱，遮天阴地，山路崎岖，

好多年都没有人去过了。

是呀，好些年都没有人去过了，

更遑论一个旅人。

注：*阳坝，位于甘肃陇南漳县。

柿子树

门，清冷虚掩着。

挨着院墙，柿子树上

三几个青黑色的柿子

薄薄的霜

裹着它内心的铁。

院子里的人出门去了，

似乎也不回来了。

似乎没有谁会想着回来，

在这个冬天彻底结束以前。

只是我没有见过那么沉的柿子，

独自的柿子。

谁也不想理睬。

他们比我的指点更沉。

这准备在树上过冬的柿子，

没有一片叶子

也会在树上过冬的柿子，

早就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结结实实下了一场大雪。

与不同的食物为邻

白菜，我不同的邻居，

以及鱼、肉，土豆，

苦瓜，诱惑的火龙果风景。

可我现在只闷头于手上的半碗白米粥

洒了些涪陵最新推出的虎皮碎椒。

它温暖和陪伴了我的这个清晨，

我的书案，我的整个房间

都弥漫着白米香。

其实，我也不过是大地的食物。

这时光，这大地的悄然的食物。

我也许是和那些朴素的褪色的食物

更加接近和契合的。

傍晚的味道

傍晚无事，蜷在暮色里，没想什么。

——忽然，忽然的，一丝风吹过

一边桌子上桃子的味道，

它们隐隐约约的

暮色里难以细说的“甜”和“自然”。

好像我这整个傍晚

就是在等着那一丝风，小心的吹过。

沧桑辞

我得感谢，

感谢我已经慢慢看见了苍老。

对镜自揽，我的沧海桑田，

低低起伏的，亦是如此丰沛。

不会再忧伤，也不再想着占有

风花雪月的女人，充溢着蜜液的女人——

我更喜欢的是有着醇厚的烟草味儿的女人，

充满了秘密和往事的女人，那样的女人

已然是岩石风化之后的无畏灰白，是秋阳沧桑，

是午后安详，渐趋干燥爽洁的

开过花、结过了果实的植物的坚实味儿。

沧海桑田，桑田沧海，

这一刻，我只有惭愧，再一次惭愧，

和对过往岁月由衷地感谢、感激。

山中即景

浓荫蔽日，

行走的人，说些什么，

有一句，没一句地

说些什么。

昨夜有雨、有风，

草地和树木，湿漉漉的，

溪涧一侧的山岩，那么干净，

干净地叫人，没有办法写下来，

干净地叫人，不知该怎么说。

——真的，写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呢？

山岩那么干净，

草地，一簇簇矮矮野花，那么干净。

也许，还是说点什么吧，

说点什么呢？有什么话好说呢？

就说这些雨后的山岩、树木、花草，

怎么那么干净吧。

一会儿，有了微微尘土了，

有了尘土，也那么干净。

山中，几朵云飘着，一动不动，

有着几朵云悠悠飘着，一切就都是干净的。

2014年 

十二节的祈祷词

一

神，这个黎明

如此清净，

禁食般清净。

我不曾果腹，

不曾倾倒黎明的玻璃水罐，

我怕

一小口清水，

也会减轻了渴念。

二

人们，在安睡，

牛羊，安睡，

那些树木、青草，

甚至河水、风，

也在安睡。

我洗净了双手，

安静地等待，

等神赐我

那清水般干渴的文字。

三

从昨夜，

我就在等这个黎明

银色的箭簇。

我只是想要最早，

更早，

甚至是在神之前，

问那个人

一声早安。

四

如此的早，

街上没有行人，

旅人也没有上路，

牲畜在圈里安歇。

大地安静，

神令我，

如此安静，

安静地等着我把那句话

终于能低声说出来。

那个人还睡着，

衣带在肩头松开，

白皙的肩窝，

雪一样

静静裸着。

五 

神也是懂得思念的。

神说，思念，

要说三遍，

说到第三遍的时候，

那个睡眠着的人

才会醒来；

要三遍，

那个人才能

从爱的昏睡里

醒来。

要说三遍，

黑暗里的河流

才穿过了

黎明干涸的泥土。

六

神说，写下这些文字的人，

并不比沉默的人

更懂得渴念。

那述说笨拙的人，

才是表达了更多的人。

是渴念

让那个人的述说，

那么地吃力。

七

神说，

人的渴念

是盐一样的，

要溶化在水里。

要溶化于

那个遥远的女人。

人必得那爱的盐水

浸润，

而愈加干渴。

八

神是真正知道的。

神起得更早。

神，不睡眠。

神说，

黑暗里的思念，

才是珍贵的。

神说，

要绵长，要跟神安排的大地

和行走在水面上的光

一样。

九

神说，

命运所能给你们的

都会给你们；

神没有说的是，

命运不能给你们的

不能给你们。

我知道，

那不是神

不肯。

十 

神说，

只有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

染着微尘的时候，

黎明才真正降临了。

黎明，

珍珠一样的黎明啊。

十一 

神说，爱吧。

我知道，

即便是神

也会

默许。

即便是罪，

神也会默许；

即便是罪，

神也会救赎。

十二

亲爱的，

在黎明的雪峰上，

轻轻地

搁上

我们的爱吧。

轻轻地，

谁也别惊醒了。

2010年1月

      人邻　河南洛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三届作家班。现甘肃省某科研单位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著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找食儿》；诗、文、画集《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作)；画论《齐白石》等多部作品。诗歌、散文作品被选入多种诗歌、散文选本、年度选本。曾获“2009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诗集《最后的美》荣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诗歌一等奖。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