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河之秋(组章)

史河之秋(组章)
◎ 胡亚才
立 秋
一声紧过一声的虫鸣,一声压过一声喘息的颤栗,鼓动耳膜,撞击心口。
我们听到了什么?
寂静,与其说是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的距离,倒不如说是一棵玉米与另一棵玉米,一穗水稻与另一穗水稻的关系。毕竟不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虽然玉米与水稻茂盛的举动打动了辽阔的天空,四处里的虫子却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清醒,对泥土与空气的温度异常敏感,让它们怀抱着八月的谷香,穿过低矮的农谚,早早地,就把淡淡的忧伤和微疼的心事鸣唱给真实的生活。
立秋。酷暑中的这声提醒,该使日子沉实安稳许多。
从这天起,热与凉开始了区别。在过去的热与热之间,只有一个沉默的逗号,在热与凉之间,却是一个富有张力的动词,是一枚蜷曲姿势的叶子,注视着汗水的流向,注视着农事的归宿。目光所及之处,既有司空见惯的物,更有异曲同工的事。田野密实,似乎很难找到思想的地方。
推开秋窗,滚烫火热的背景下,一枚叶子落下来,落在话语间,一枚叶子飘下来,飘进行走的途中,又一枚叶子飞下来,飞入刚刚被虫子打开的心思里。如今,一枚叶子就像一根羽毛,在风里翻飞着滑落下来,没有人在乎一根羽毛的飘落,因为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一只鸟的痛苦,就像没有人去了解一棵树的前世今生一样。只有在期待的高度,一枚叶子的燃烧,划破灵魂和想象,继而打开记忆,打开苍茫的章节,含义深刻起来的风才能吹起,才能吹将过来。
夏并未戛然而止,但至少从今天,开始了另一种过程,也许有一些伤感,也许有一点喜悦,所要经历的或悲或喜是无人知晓的,它似乎蜷在一枚叶子里,让人们什么也看不到。但倘能应着秋虫的提醒,站在秋天的枝头,那一定能抚摸到灯火般的疼痛,并能从心底开始,对万事万物充满期待。
不能关上窗子,不能隔断虫子的哪怕凄婉的叫声。为了不让所有的风景擦肩而过,最好是在风清气爽处扪心自问,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能否忍受无法形容的寂静,能否知热知凉,知进知退,知取知舍,以便抵达比远方还远的未来。
其实,立秋,是一个丰满而冷静的女人,深夜,无事的时候,她总能像虫子一样,传达出千种响动……
处 暑
从少年时代起,我们就曾在这处暑的动乱之夜,点燃起火把,将愤怒烧向青春。史河岸边的村庄陷入精神饱满的稻穗的重重包围。而今,当玉米叶蒸发着喜悦,我们仍能感受到稻穗与玉米之上的苍穹那灼人的目光,仍能感受到稻穗与玉米之下的面孔,以及纷至沓来的那些遗忘的气质。
的确,无论在一次又一次的想象中,还是在真真切切的现实里,在我们的成长中,没有悲哀的声音,只有二胡的微光与笛子的痕迹。
炎热酷暑正在东躲西藏,远离史河的现状,似乎已在我们周围转换、退潮。一切都行将结束。事关热烈、欲望、期盼及挣扎。这绝非一场孤独的内心事件。我几乎每年都要重复这样的纠结:太阳之下,并无新意。可事实是,那些转世轮回的风物,大智若愚,一直蜗居在我的内心深处,异常茂盛茁壮。随着一些熟悉或陌生的人和事,从不同的方向走来,那些纠结的心绪又已灰飞烟灭。
理不清这个世界,理不清过程,有时,甚至理不清自己的视线。很多时候,我们真的很难判断,我们所看到的每样事物,距离其它每样事物究竟是远还是近。
我真实的想法是,在秋风抵达的前夜,炎热,能够面对星空再梳理一下心情,然后转身离去,渐行渐远。最好是,既不要戛然而止,也不要十八里相送。
白 露
什么也没有发生。早晨,草木上已有了露水,细小而清凉,清澈而明亮。打开门,天空如水洗一般,目光也干净许多。
多么好听的两个字,白露,像是一个女人,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的名字,一张散发淡香的名片,一场生动的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邂逅,一次细雨无法洗净的过程。
走在白露的影子里,整个秋天,是那样的清爽,那样的安宁,整个史河两岸,是那样丰衣足食。
无法为白露画出一幅画,也无法为白露谱出一支曲子,甚至也不能为白露描绘出一副模样。但是,读出这两个字,她便跃然于纸上,叫出这两个字,她便鲜亮在眼前,栩栩如生。
无缘无故,像爱情一样。很多时候,却又像爱情一样美妙而充满动人的理由,充满无尽的含义与隐喻……
这里有没有故事?徜若有,这该是在秋风渐起的故事。在景象渐深中,思想之藤,延伸着丰收的须条和情欲的枝蔓,屋外的虫鸣,墙上的猫叫,谁家婴儿的啼哭,都能煽动起丰富想象的勇气。在史河风情的纵容下,编织着故事,演绎着情节,摹拟曾经抑或进行时的生动……
白露,楚楚动人……
一滴露珠牵引出一条幽径,野兔出没,长尾雉起起落落,似一张古人早已摊开的灰黄宣纸,意象丛生,留一方空白,只待画龙点睛。
只有曲折的岸,没有弯弯的桥,谁家少女,在史河岸边,坐在丰收的景象里,用温润的木槌,不紧不慢地捶打着风和日丽的时光……
秋 分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天短了。
在秋分的大地上仰望寥廓的天空,宁静无边。站在史河岸边,总能看见走动的白云,无声而从容涉过了河水,飘过了肥沃的田野。乡村不善言辞,人们远不伟岸。看银杏树、看灌木丛,看田野里稻茬上新发的嫩叶,还有匍匐的青草,它们高高低低迥然相异的命运。落在它们身上的夕阳开始有了些许的缭乱,只有那些零落的小屋以及那些环绕在小屋四周的篱笆倒显得安祥、淡定与恬适。
流水不腐,流水莞尔,史河水在浓郁的稻香中出嫁远方,一路上,目光掠过大地,尽揽五谷丰登。
蛐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鸣唱,以嘴上的火焰点燃了一大片黑暗。谁家啼哭的婴儿,亲切了这个昼夜平分时刻。很多人需要暂时安静下来,把头伸出窗外,那些泻落的月光,好比湿软的手掌。
从未有过的平衡与充实。尽管鸟儿成群结队,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曾几时,动摇了大地上一切有可能的张望,但我能从中取出安宁,把秋天,甚至夏天甚至春天的浮尘擦亮。有的是时日,面对愈发伸长的夜晚,我们能够穿越平静的内心和不平静的世界,彻透黑暗中的生活。
太阳愿意光芒就是光芒,夜晚愿意苍茫便是苍茫。多少回,此消彼长。本来,该长则长,该短则短,该收留的收留,该放逐的放逐。
我喜欢这样,喜欢白昼的躯体、叶片、色泽和味道,也喜欢夜晚的包容、丰富、感觉和悦耳的欢叫。总之,我喜欢时光在史河两岸的任何一种姿势。
寒 露
露水已经生成,注定有许多事物都要老去,注定有许多事物甘于沉寂,也注定有许多事物从此开始滋生。
露气渐显寒冷。眼望着绵雨甚频中的史河两岸朝朝暮暮、溟溟霏霏,灵魂渐渐沉重。有声有色的沧桑,让沧桑惯的人,不敢随意叹息。借一杯酒的烈度,点燃有些灰暗的心理,再慢慢品味杯底的余温,举杯之前,也许,酒是水,没有叹息的日子,酒慢慢地纯粹。
人在气中,气在人中。
雾,从柔软的乡间涌来,如此汹涌,轰响着苍茫而疲惫的笑声。这又有什么呢?从那一块块翻耕好的土地中掬一捧朴素的目光,就足以坚定头顶那片天空。忘掉那些花开花落,忘掉那些青涩,甚或刻骨铭心的经历,不急促,也不放弃,对以后的期待有着清晰的隐忍。烦恼与喜悦,痛苦与悲伤,名与利,情与爱,皆有亦皆无,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这个由凉到冷的黄昏,那枚站在风中的红叶莫名地颤抖,然后,静静地穿透记忆,缤纷地飘落,时光格外透彻。站在窗前,站在与寒冷一墙之隔的地方,感到另一种事物轻微的波动。寒露的光芒从脚边开始照耀,从这一端,沿着沉默树干的一丝纹路,故事要么重新开始辉煌,要么重新开始破碎。事物的结果在经历了一路跋涉的过程之后,往往就是这么简单:一起出发的那么多,失散的却很少。
哦,途中的那些吟唱,曾经诉说过多少秘密。唯有村庄,在新鲜的月光下渐渐变老……
离别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生出许多许多相思与渴望。其实,真的不能忽略这弯曲而绵长的暗示。路途的长短并无大碍,唯有轻松自在的距离,唯有思想的远近。
叶上的露水轻轻地往下滴,水边的小鱼轻轻地游来游去,村头的乡亲轻轻地微笑,夕阳轻轻地落下,炊烟轻轻地升起……寒露时的景象,使人获得了感动,并总是见缝插针分享感动。
没有感动就没有心灵的激荡与活力,荒芜中,还怎能向冬天出发?
继续行走吧,继续将史河两岸的旷野翻阅,像一粒种子,踩着犁铧的脚印,穿过风霜雨雪,穿过坚硬的冻土地带,走成花朵,走成粮食……
霜 降
谁的一声叹息刚爬上苍茫的阶梯,前不久还喧闹的田野便沉默寡言了。
树木的枝叶已经稀疏。史河一泓秋水,仿佛落入许多人的思想,朝云暮雾,肃穆的寂静中,心灵的钟声由远及近,倾听,成为许多人不由自主的选择。勿须哪位人物,即便是秋日里史河岸边的一株芦苇也若有所思,摇曳于岁月的风里,不知不觉地在霜降中白了头。
天籁般的钟声,卷动了清凉而通透的霜降之时。倾听,对于一个需要只身应对沧桑的人,是一条通道。倾听什么?钟声过后,大地的内部迅即传来生命早期的喘息。
霜前霜后,史河两岸交替着两个节气的味道。月光已经映不出自己本来的模样,可是,我还会走进月光,尽管清冷铺满窗外,我仍将仰望天空,告别,抑或缅怀。
如果想简单的思想,我可以直奔沧桑,那样,周遭的情景被梦境重复,目光所及之处是荆棘之影以及身单力薄的遗忘。
该怎样思想?该高过霜降,高过河水,高过树林,高过村庄,高过落日,高过空旷的生涯,至少,对于我,该高过我闪闪发亮的额头……
当一条河连着一条河,流淌着的,何止是那汪大水?当一片天空牵动另一片天空,飘移着的,何止是那朵白云?当一块田地挽着一块田地,铺展着的,又何止是那些庄稼?
怀揣着对苍凉的敬重,我开始积蓄起心事、意绪、想象与虔诚。
胡亚才 回族,河南固始人,中国作协会员。发表文学作品逾200万字。著有诗集《一切如我们的虚拟》《我的城》,散文集《春天的角度》《另一种存在》,小说集《真实的夜晚》等多部作品。散文作品进入“中国散文排行榜”;有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散文》《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年度选本。散文集《另一种存在》获得首届“河南省杜甫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