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散文诗选(5章)

王剑冰散文诗选(5章)
◎ 王剑冰
绝版的周庄
你可以说不算太美,你是以自然朴实动人的。粗布的灰色上衣,白色的裙裾,缀以些许红色白色的小花及绿色的柳枝。清凌的流水柔成你的肌肤,双桥的钥匙恰到好处地挂在腰间,最紧要的还在于眼睛的窗子,仲春时节半开半闭,掩不住招人的妩媚。仍是明代的晨阳吧,斜斜地照在你的肩头,将你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好久好久。我今天才来,我来晚了,以致使你这样沧桑。而你依然很美,周身透着迷人的韵致。真的,你还是那样纯秀、古典。只是不再含羞,大方地看着每一位来人。周庄,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呼唤好久了,却不知你在这里。周庄,我叫着你的名字,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动人。我真想揽你入怀。只是扑向你的人太多太多,你有些猝不及防,你本来已习惯的清静与孤寂被打破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些厌倦与无奈。周庄,我来晚了。
有人说,周庄是以苏州的毁灭为代价的。眼前即刻闪现出古苏州的模样。是的,苏州脱掉了罗衫长褂,苏州现代得多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丝绣的团扇,已远不是躲在深闺的旧模样。这样,周庄这位江南的古典秀女便名播四海了。然而,霓虹闪烁的舞厅和酒楼正在周庄四周崛起,周庄的操守能持久吗?
参加“富贵茶庄”奠基仪式。颇负盛名的富贵企业和颇负盛名的周庄联姻。而周庄的代表人物沈万三也名富,真是巧合。代表富贵茶庄讲话的,是一位长发飘逸的女郎,周庄的首席则是位短发女子,又是巧合。富贵、茶、周庄、女子,几个字词在春雨中格外亮丽。回头望去,白蚬湖正闪着粼粼波光。
想起了台湾作家三毛,三毛爱浪游,三毛的足迹遍布全世界,三毛的长发沾得什么风都有。三毛一来到周庄就哭了,三毛搂着周庄像搂着久别的祖母。三毛心里其实很孤独。三毛没日没夜地跟周庄唠叨,吃着周庄做的小吃。三毛说,我还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三毛是哭着离去的,三毛离去时最后亲了亲黄黄的油菜花,那是周庄递给她的黄手帕。周庄的遗憾在于没让三毛久久留下,三毛一离开周庄便陷入了更大的孤独,终于把自己交给了一双袜子。三毛临死时还念叨了一声周庄,周庄知道,周庄总这么说。
入夜,乘一只小船,让桨轻轻划拨。时间刚过九点,周庄就早早睡了,是从没有电的明清时代养成的习惯?没有喧闹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那是周庄变换了一下姿势。周庄睡得很沉实。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鞋子多半旧了,沾满了岁月的征尘。我为周庄守夜,守夜的还有桥头一株灿然的樱花。这花原本不是周庄的,如同我。我知道,打着鼾息的周庄,民族味儿很浓。
忽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的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这是油菜花。早上来时,一片一片的黄花浓浓地包裹了古老的周庄。远远望去,色彩的反差那般强烈。现在这种香气正氤氲着周庄的梦境,那梦必也是有颜色的。
坐在桥上,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入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沈万三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周庄的夜,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神 垕
一
大龙山,你在中原隆起,绵延无限远,我看不到你的尽头。有人叫你大刘山,那是避讳当年皇宫里的至尊吗?而实际上你同一条根脉紧紧相连。也许,龙亭里眯起的眼睛朝南望,就能望到你龙一样的雄姿。而在你的脚下,人们正利用你的特有的土质,燃烧起一条条火龙,火龙里诞生的奇妙的钧瓷,源源不断地进入大宋皇室的深处。
我来的时候正是深秋,山上依然蓬勃葱茏,各种巨石像鳞片闪露在阳光下。我想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土,千年不尽,支撑了炉灶里的辉煌。我依然看到这个叫做神垕的地方,躲藏着神一样的神秘。为何名神垕?字典上的“垕”字,只为你一地专有,那是“皇天后土”后两字的集合体,而前面加一个“神”,比“皇”更有了无尽的意象。
神垕,我与你不期而遇,真的,我在车上打了个盹,一睁眼竟然就扑到了你的怀里。我已经感觉出这次抵达的幸运。那些历史的烟尘和现实的幻象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在心神不宁中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个院落,诚惶诚恐地观察每一个窑址,毕恭毕敬地抚摸那些浴火而生的神物。
二
钧瓷上的一束束光直接打开了我的心室,那层层开片让我有一种疼痛。大宋,你离去了近千年的时光,但是你造就的辉煌却是一直光照着历史,以致于那不屈的泥土在这里从来没有停止放射出瓷的华章。
一个个磁窑隐居在神垕的各处,表面上看不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但是越过一些墙头,会看见一排排打磨好的泥胎,看见堆积的泥土、煤块、柴棒。最古老的烧制就是柴烧,柴烧的饭香,柴烧的瓷也好吗?岁月中,有多少不忍和不舍?
走进一条古街,不宽的街巷两边都是明清时期的老房。当地人说,你没有看见过,当年这些老房子深处,都是钧瓷作坊。早晨叮当的阳光里,一队队马帮驮着泥土和柴草或者精美的瓷器踏响青石的路面。路面上,有人扛着担着做好的半成品,穿街过巷,走入各个作坊。吃饭时节,男孩女孩提着饭罐川流不息地给大人们送饭。那时的神垕,就是一个大的瓷场,所有的活动都围绕在瓷场的秩序中。
神依山就势建造的磁窑和房屋错落成美妙的图景。走过一棵棵老槐、野桑和皂角树,来看那些老窑。有些老窑就在半山,人住的石头窑洞,烧的石头窑体,放眼是山下无尽的苍茫。
三
每年的农历十六,火神庙开始祭火神。烟雾缭绕,旗幡飘摇。火,对于神垕是那么的重要。所有钧瓷的烧造,都是火的艺术,更是火的魔术。钧瓷的图形和色彩不是事先画出,全凭窑变而成。那样,一切就全在了想象中。那是幻想与火神共同的勾画,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超越和飞翔,充满了翻空出奇的期待,异想天开的盼望。
看见一个窑炉门上贴着对联:求仙翁窖中放宝,赖圣母炼石成金。
卢师傅拘谨地打开一个窑门,那里的火焰早已熄灭,他絮叨着什么,众人面前带有着一点矜持,似乎大家是要看他掀开盖头的新娘。他终于打开了封口,恭谨地取出一件大洗,那洗怎么了?完全没有那种流光溢彩,而像一个锈迹斑斑的出土文物。再取出一件,还是同样。它们是在抵达生命辉煌顶点的时刻遭遇了不幸。那粗糙斑驳的外形,表明着它经受了多么艰难的过程。老卢慨叹了一声,十窑九不成啊。那是瓷殇。
满怀期待的人们散去了,老卢还在看着两件不成器的东西,拿起又放下。我似乎体会到了他的内心。炉子边上,一堆打碎的瓷片,堆满了烧瓷人的情感。火的惊喜、幻想的惊喜、等待的惊喜的到来,一次次竟是那么的不容易。
四
走进钧瓷艺术馆,就像进入了一个瓷海,我似听到叮当的开片啸闹成一片秋声。我看到形状各异的精魂在起伏腾跃,色彩的空间里潮一样汹涌。
你的曲线为何这般柔润迷离?你的色彩为何这般大胆恣肆?还有你,你的花片为何这般钩心摄魄?经过长时间的静默与忍耐、摔打与烧灼,火给了你怎样的折磨和唤醒,给了你怎样的调教和激发,使得你如此觉悟开化?一千三百度的浴火而出,每一个都是仪态万方的精灵。
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瓷瓶前,带着敬仰一般的神情,伸出手又缩回来。我知道那种感觉,有一种爱就是这样,想看又不敢看,想摸又不敢摸,别后的回味比现场还深刻。我知道,在那一刻你已经和她心灵相通。
五
神垕,你将我从喧嚣中摆渡过来,让我有了一时的安宁与沉静。尤其是看到那些聚精会神的做瓷者。
竟然还有女工艺师,她们长发飘逸,姿态端庄,无声的时间里,一腔热爱倾注于一泥土。又有人进来,流露出欣喜:看呀,她们在做瓷!
声音里,你会把做瓷听成“作词”。宋瓷中闪现着多少艺术的精粹,怎么能不说她们在作词呢?是的,她们作着八声甘州,作着水调歌头,作着沁园春、临江仙、菩萨蛮,那从宋代传来的,就是一首首或婉约或豪放的美妙的宋词啊。
带你去江南
去江南就在春里去,因为春是从江南开始的。
绿柳如一个村女,刚濯洗过,高岗子上迎着风跑出来。
还有一些女子跟着跑出来,花丛里闹闹嚷嚷,在视野里纷乱起来,弄不清是花是人。就听那些声音吧,早把一个山岗芬芳了。
山下的草由黄变绿了。有些草却是一直都绿着,就像有些树,永远那么年轻着。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孩站在高处望着,她似乎望到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望到。她只是冲着一棵野松发呆。
篱笆上开的说不上是什么花,阳光里那么艳。只是不大,一枝枝的,像女孩子别在头上的发卡。
一条溪水,咕嘟嘟地冒着水泡,迅疾而自在地流淌。远远一股猛流过来,竟然是一群春江的鸭子。必然是一个诗人也如我一般看到此景,发出了一声经典的感慨。我发不出,只是看着这支好看的队伍。
抬眼看见一幅丹青水墨,绿草鲜花,粉墙黛瓦,和高高的山峰,而且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味道极浓的香风。哪位画家画的呢?
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屋,就是刚才女孩子走出的地方,用具井然,庭院纤尘不染,竹竿上晾着换洗的衣裳,门口贴着新春的祈愿。又一个新年过去,生活却是没有多少改变。
这家的房门还没有开启,篱笆上开着白色的花,将一帘幽梦遮在里面。篱笆女人和狗的故事,在这里同样可以上演,只是篱笆和狗还在,女人却去了南方,一年回来一回,一回来就只愿长睡不愿醒。
油菜花浅浅地黄了,一年一度地准时镀亮这片宁静,在这个阳光还没有走过的地方,谁会起得更早,将一弯露水趟乱?
携带山溪的流水,纯洁得无法形容。这么好的水就这么白白地流走了,会流到哪里去呢?流到哪里都是福分啊!就怕越流得远,越要受到什么污染,最后失去原本的模样。独木桥上走来的女孩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姐妹们都出去了,家里的房屋都翻新了,她们的头上身上也翻新了,翻新得没有原来的好看了。女孩子的心事,顺着水流远了。
茶田上阶绿,茅舍三两间,古时的田园生活现在还能看见。
乡间的小女孩,那是一个个成熟的女子的幼年,她的好奇的眼睛像一湾溪水,明亮地清洗着山外的目光。
女子挎一只竹篓下田了,手同一片片颍绿欢快地交谈。同时还有一两嗓轻微的歌声,甜蜜地都叫春芽子听了。一片潮湿扫过来,不知是细雨还是风,一抹脸上,润润滑滑的,沾染着清气。
群山层叠,无限远近,如屏如画,葱茏迷蒙。
又见村女,阔大的田野间,有的是她们游玩的乐趣。和城里孩子的乐趣不一样,那是鲜花野草的乐趣,是春风暖阳的乐趣。
还回到诗情画意中来吧,这是又一幅水墨,毛茸茸的工笔,让人无限遐思。曾经想住在其间,守一溪碧水,望万起群山。
有人在烧荒,火焰四起,同炊烟缭绕在一起。舍南舍北皆春水,村东村西尽田园。狗随意地跑,孩子随意地玩。多少年,生活就是这样走过。
只是过去几天,油菜花就扎起了嫩黄的小辫儿,在这个微雨的早春跳荡。还没有看到蜜蜂,蜜蜂一定在赶来的路上。再远再深的美,也总是藏不住。
知道了有些村女出不去的原因,她们年轻的心思或在一瞬间改变,婴孩的一声啼哭,让多少母性复苏。
进入山里的一个镇子,赶场的多是老少两代,背上背着,手里拉着,包裹上印的“双喜”,成了一种寓意。
到处是喇叭花,这里延,那里展,张扬着青春的活力。光线还没有过来,太阳的金鼓一响,它们就会可劲地吹响山间的早晨。
山溪如从洞里卯足劲地喷出,那该是多少农夫山泉啊,充足的养分和矿物质,让这大山也变得精力充沛,激情四射。附近的山民都知道,这峰叫玉女峰。
山花多了,分辨不出都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名字。唯其在山间,才长得这般葱郁浓烈。
又是一个采茶姑娘,她这般大的女孩,早进城了,不知为何还在深山里织锦采绣。穿戴上掩不住内心的追求与向往。
狗也喜欢赶场,同样干干净净地装扮,并且很快地找到友情。甚至比人的友情发展得还快。
是蒲草呢,还是如火如荼的荼?到处都是这些晃动的火焰,将一座青山一忽抹一片白浪,一忽抹一片白浪,远远的,你就觉得那山是出自海上了。
看到了精美的演出,那是春水还是稻浪?美丽在夸张,美丽在张扬,美丽美丽得让你只剩了想象。
纤腰与秀手离那片茶园有多远呢?
小沟背
一
进了银河峡,觉得不是人在走,是石头在滚动。谁喊了一声停,就保持了一种姿势,直到今天。山也在那时停止了上升,溶岩和岩灰衬托在一起,让王屋山成为一道同黄河一样的风景。
银河峡前面是黄河三峡,是小浪底。不是英雄不聚堆。
一片的五色石,在山溪中起伏,都是女娲补天剩下的,女娲用不完这些石头。有人大车小车拉到城里去补空虚,那些空虚还是补不完。只好带着来,钻钻堆石洞,过过通天河,上上伏羲台、拜拜女娲庙、不觉间发现空虚不见了。
能上到海拔1929米的鳌背山吗?就如伏羲站在横空出世的神龟之上,傲视群峰。还有待落岭,怎么叫待落岭呢?满岭长松会让这个名字失望的。
悬崖下有人顶起一根根木棍,说是为了让身体健康,人一进山就变得神道了。
夜晚降临,星星顺着山峡跌进河谷,深幽处闪着光芒。让你觉了远去的山溪就是一条银河。
一条狗叫了好一阵子,才把夜叫黑。它可能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有些不适应。但最终它和我们一同被夜覆盖了,尽管它和我们的梦不尽相同。
一切都显得很静,只有瀑在高处响着。响得夜越发的静。
二
谁在聒噪,似乎刚睡着就被聒醒了。都说城里人觉少,到这里却一觉到了天明。不是那群鸟儿,太阳晒着屁股都不会醒来。
鸟儿也真能聒噪,你声音尖,我声音细。你嘟嘟,我嘀嘀。你嗦啦啦,我嘻哩哩,我不怕嘻哩到山那边去。
这样你有时觉得那不是一群鸟儿,那是一山的叶子互相拉着。是一峡石头,自己磨着自己。
山溪也凑热闹,在这个早晨分外跳得欢,像遇上河神娶妻。
其间还夹杂着鸡鸣,哪里来的鸡呢?
你就兴奋得鹞子翻身,人没出去心先出去了。留下半截梦,被窝里不知往哪儿去。
出去早有人在峡谷里叫嚷,那是昨晚上捧着溪水偷偷哭的女孩,咿咿呀呀的声音满谷里回应。山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桐花的紫色盅儿被声音晃动起来,一些露水洒落,甜滋滋地落到脸上。
阳光照来时,像一个人在刷油漆,把旧的绿一层层刷上新的绿,一直从山顶刷到山脚,再从山这边刷到山那边。而后就把刷子掷到峡底,甩丢的一刹,整个峡谷都亮了。
一群早起的羊,像满山开着的雪绒花。
三
峡谷上面看见了房子。房子很老了,都是黄黄的土垛积而成。也有石头垒的,有些石头从墙里脱落下来,空位置像老者没牙的嘴。瓦上长了一层深绿的苔,太阳将一棵树打印上去。一座屋挨着一座屋,在这山里就有了意味。那是一幅画。挂的时候久了,谁来都稀罕,脚步就随了稀罕去。
原来是个小村,村名像一个山娃的名:小沟背。
一格格的木棱子窗户,仍然是纸糊的,舔一个洞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不会再有情话了吧?那些情话老去了。做饭的炉灶,烧火口不在下面在锅台上,烟囱也不在房顶,在窗子旁边。不远即是石头茅厕,简陋得只能遮住半截身子。一双米黄的雪地靴蹲在窗台上望风,它的主人不知道去了何处。肥白的猪尚在圈里哼哼,喂猪的石槽有人说比猪都主贵。半截树轱辘做成的蜂箱,引得蜜蜂嘤嘤嗡嗡满载而归。
一个老人像时光一样晃过来,七十九岁了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小沟背。但是老人很满足,守着一山青翠,不知道什么是雾霾。你再问,他呆呆地走了,他听不懂城里话。他觉得城里人话多,像山里的鸟语。而鸟的话他能听懂。鸟说“光棍老苦,光棍老苦”,他就知道山坡上那片地该种了。鸟说“吃杯茶,吃杯茶”,他就知道河滩里那片麦子到了包穗的时候。鸟说“石头哥,等等我”,他就一脸的泪水流下来。
老人一点都不糊涂。他记得远去的老伴是最美的新娘,娶回村子那夜一窗白净的纸都舔成了窟窿。村里人告诉我时,老人已经像一块石头坐在崖头。村里人说,他经常那样。
一阵风吹,空了一半的老槐,在上边抖洒下一身的香。
四
别以为年轻人都进城了,小村正走向终结,老宅子后面,正起新屋。
一个城里人说,真想住在这里不走了,就是怕找不着媳妇。他的意志在媳妇身上。随即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也愿意住在这里!
满山满谷都起了笑声。
道口·书院·秋声
一
我的记忆在涨水,我曾经来过道口镇。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我天真地寻找着那个道口。一定是有一个道口的,它在摆渡着来往,引导着方向。
可是我没有找到。
现在我依然在道口徜徉。有个声音告诉我,欧阳书院就是道口的标志。我看到一扇门无声地开启,一股清风灌了满怀,我的怀里立时温热起来,心里在荡舟。
我曾经找过的那个历史的道口,就芳香四溢地站在四通八达的地方。
二
滑州,你是作为一个音符在那里发着骨感的声响吗?你的卫国的月光里,飘着许穆夫人的裙裾,一曲未经化妆的绝唱,在时光深深的庭院里舞蹈。
那个在乎山水之间的人也在乎“庭院深深深几许”,他找到这里的时候,“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一缕秋风正在流浪。他记住了那个朴素的路碑,正如多少年后我们循着那个路碑,毫无偏差地找到你。
三
我试着像欧阳修一样在秋声里沙哑地歌唱,真的,我真的在那种歌唱里越过了灵魂的高峡,在一片清澈而亲切的水上飞奔。
水的四周是辽阔的北中原,中原一派玄黄。一个个经过无数次痛苦和愉悦而繁衍的村庄,把这玄黄连缀起来,就如汉赋、唐诗、宋词的连缀一样,将广袤和丰收连缀起来。 一个人从广袤和丰收里站直弯着的腰身,甩出一串汗水,那汗水变成了飒飒秋风。
带着秋香的风吹过大地,大地上一片繁忙。欧阳修来的那天,是否也是这样的景象?我去过欧阳修的家乡,正是“白水芦花吹稻香”的季节。
四
一群学子的声音水一样缱绻在风中,我听到了你们的歌唱,不,不惟是我,我身后那个摇摇晃晃的醉翁也听到了你们的歌唱,他激动得抖动着胡须,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似乎感怀那两次人生短暂的行程,感怀历史的理解和千年中滑州人的感情。欧阳公,六一居士,你始终让心居住在孩童中吗?你的生命里,重叠着那个儿童的节日,我们叫起来是那么亲切。
声音就这么缱绻地流着,我在这流水里偷偷地泡着自己的泪光。我回头看欧阳公,欧阳公的眼睛里映着清澈的天空。
五
欧阳书院已成卫河边的风景,我在这风景的夜晚久久不能成眠。
秋风赋过大地,我随风扶摇而上,看一个人怎样地对天惆怅,惆怅中又带有着怎样的调侃与放浪。你一定流过泪,没有泪水的男人是不真实的,只是我没有看见。故乡沙溪旁,满头白发的芦花摇出的风,一直吹过卫水,抖乱你的衣衫。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生不可能长驻春天,那就在秋天里扎下根,把春天重新孕育。绵州、夷陵、扬州、滁州、滑州,欧阳公,你把坦荡和豪情种植在这些山水的深刻部位,让它们长出思想和灵魂,长出文字和墨香,没有人知道你的痛苦,亦如不知道你的快乐。你看,童子都睡了,你露出了宽怀的笑意。
深秋的风重复着重复着,一直重复到现在。
其实我不该想起这些,我应该想起醉翁亭的快意,想起蝶恋花的清香,可我还是忍不住。我还想起你的直率,你的不屈,你的无愧。就让我这样的多想一些吧,想得多了,我就离你越来越近了。
不,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意志,你只是借助秋风放飞一下自己的思绪,就如你放飞吹落的一根胡须。“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谗佞的草在你的跟前,早拂之而色变,《秋声赋》后不知去向。
滑州,让我搬运些秋声走吧,我要把它扎成生命的篱笆。
六
在欧阳中学,我看见那些不老的风,在雨中丝丝落地,长出又一茬嫩苗。风雨之间,千岁欧阳依然“子夜读书”。
欧阳书院,请允许我作为你的一位晚来的学子,让我再坐在那方舢板样的小桌前,用我满腹的激情诵出:“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
王剑冰 全国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散文选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诗集《日月贝》《欢乐在孤独的那边》《八月敲门声》;散文集《苍茫》《蓝色的回响》《有缘伴你》《在你的风景里》《远方》《绝版的周庄》《喧嚣中的足迹》《王剑冰散文选》;理论集《散文创作谈》《散文时代》《散文散文》;长篇小说《卡格博雪峰》等多部著作。散文《绝版的周庄》入选上海高中语文课本,并被刻碑于周庄,被周庄授予荣誉镇民;《喧嚣中的足迹》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宁波天一阁藏书楼收藏;散文《吉安读水》被刻碑于吉安白鹭洲;散文《天河》被刻碑于湖北郧西天河广场,并被郧西授予荣誉市民;散文《洞头望海楼》被刻碑于浙江洞头望海楼;散文集《喧嚣中的足迹》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宁波天一阁藏书楼收藏,散文集《绝版的周庄》被德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中国文联理论奖,河南省政府文学奖,中国散文诗90年重大贡献奖等诸多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