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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漫诗选（10首）
汗漫诗选（10首）
◎ 汗 漫
风尘感
玛丽莲·梦露、莎朗·斯通、麦当娜……
银幕、舞台、铜版纸上这些有风尘感的女人
被体内一涌而出的春风，掀起裙子下摆细碎的花边
她们弯腰，竭力抑制风中的裙子
抑制银幕、舞台、铜版纸——
这姿态显然是更加性感的煽动：
“全世界的男人们，联合起来
为美女而延长青春期！”
在电影院、剧场以外的现实中
比如地铁、酒吧、机场，风尘感强烈的女人偶尔浮
现
让我们从帐本、商品、合同等等事物中
暂时抽身、回望、惆怅。
她们闪电和惊蛰一样闪耀、惊艳
嘲讽着保健品广告里中老年男人药渣一样的脸。
风，从她们的方向吹来
我们布满露洞的灵魂和身体，暗暗飘荡
一种不宜于做妻子的女人
适合不断幽会、猜疑、妒忌、和好。
让她们在厨房里窥探星空是残忍的
让她们守着丈夫衰老是浪费的。
只有在男人之间穿越，打破卧室、广场之间的界限
美女之美才会不断保值增值！
依靠有风尘感的女人作为路标航标，一个男人回
忆：
“在刘小花上电视唱歌那一年，我得了肾炎”
而夜总会、街头路灯下热爱钱币的风尘女子
暗藏圈套，袒露欲望——她们的风太大
大肆卷起周围尘土。
男人们就一层层沉淀在她们的视线、嘴唇、指尖上
了。
每天中午醒来，她们的首要工作便是
在镜前用眼影、脂粉、口红、指甲油、刷子
遮掩、清扫雄性尘土们的痕迹。
此时，窗外，清洁工人在大街上缓缓开动洒水车
日常生活中，有风情的女人比较常见
她们体内有微风吹动衣衫，把丝丝缕缕隐情透露。
而有风尘感的女人比较少见——
“风尘感”大约是风情、风尘之间的过渡状态？
一种微妙、安全、稀有的混乱感？
——从全世界的玛丽莲·梦露、莎朗·斯通、麦当娜
到某市的刘小花，这样的女人我们迷恋
这样的女人，像春风一样迷茫、孤单……
初春之书：祈祷（节选）
奥斯威辛之后，1966年至1976年之后
诗人，或曰歌者，依然不安地存在
他们日夜用笔尖缝补灵魂中的伤口、针灸声带中的
阴影
把墨水瓶投掷到光阴的激流中去
作为时沉时浮、携带福音的漂流瓶
去寻觅渺茫的岸、手、眼睛、回声——
诗人，歌手，你天赋一张阔大的嘴巴
怎能把它化为废墟、化为考古学家的挖掘地
犹如无言的楼兰、庞贝？
你，嘴巴应成为一个时代鲜明的证词：上唇
——“是！”
下唇——“不！”
歌唱，担当，这是诗歌的宿命和光荣
春天短句
……情人们在街角雨水中接吻
枝条和枝条在风中碰撞
我在提速的铁路线附近加速衰老
桑田似乎在十里以外的沧海中央摇荡
牙齿渐渐松动、暴动，阴谋混进牛羊嘴巴
去咀嚼郊区芳草？
流浪四方的牛奶羊奶
将混合着老书生、母牛、母羊的心跳？
风，拍打窗棂。取下黑色方框眼镜
就能使我死亡多年的眼神复活？
坐在楼下台阶上
搂着雨水肩膀，一同哭出积郁和迷茫
春天，这句子一般短促的春天如回光返照
街角，枝条和枝条在风中接吻
一对情人糖块般在雨水里融化了……
田园诗
一张超市购物小票分行打印出下列清单——
“联华超市白兰店
苹果5.12元
花菜3.91元
萝卜3.81元
洋葱6.69元
土豆4.76元
豆角6.78元
冬瓜6.69元
笋4.50元
姜3.33元
蒜苗4.00元
西红柿4.80元
莴苣3.23元
共计57.62元
收款100元，应退42.38元
收款员张红艳3月25日14:00 ”
一首诗，超市购物小票系列诗之一
题目：《联华超市白兰店》
主题：田园
作者：张红艳
写作时间：3月25日14:00 。
她每天还会触及大量其他诗歌主题
如“妇女用品”、“分裂的动物”、
“激素中的海鲜”、“隐秘的化工厂”、
“混乱、可疑的生活”等等。
她坚持用“元”押韵
在加法中重组事物之间的关系。
超市购物小票系列诗在收银台上沙沙沙沙
抒写，一首一首被塞进购物袋里
或者，在风中飞
诗人张红艳应该爱这首
《联华超市白兰店》
每一行蔬菜、水果，风格清新。
与夹杂“避孕套”“润滑剂”“除虫剂”“刀子”
“马桶盖”“蚊香”“染发剂”
之类词汇的一张后现代风格的购物小票相比
这首田园诗多了浪漫和美感。
会让张红艳联想起乡村和亲人吧？
假设她来自乡村，会加重浪漫和美感。
她写作的基本原则应该是：
拒绝形容词、动词、副词，把田园、牧场、
湖泊、矿山、异国他乡、工厂
直接分解、陈述，成为分行的名词
一个购物者的肠胃、体态、心境和嘴脸
在一系列名词里、
在一张购物小票上，浮现——
他是真正的作者，但隐姓匿名
或者说，他，才是张红艳，
张红艳是他的笔名之一。
他进入这个城市的不同超市
就会在各种购物小票上拥有不同笔名
比如，“刘丽”“胡海燕”“高娟娟”……
一张张、一首首超市购物小票系列之诗
隐约凸显出一个购物者的欲望
和绝望的大致轮廓，像田园、牧场、湖泊
或者矿山、异国他乡、工厂？
用购物来弥补失意、产生诗意——
“元”，这一韵脚的力量如此强大
几乎可以统揽人间所有名词
去与一个人的感伤、隐疾和欢愉相对称——
除了“爱情”？一张购物小票上
不可能出现“爱情45元”的字迹？
一个购物者，名词分行组合者，他，
或者说我，就是诗人张红艳、
刘丽、胡海燕、高娟娟……
那些在收银台上写作、收钱的女孩们是
我的化身、替身？用鲜艳，
用一首《联华超市白兰店》
来转化、替换掉一个老人的暗淡
——我爱这首蔬菜、水果构成的田园诗
上海之春，2013
上海，2013年，三桩事、三个马桩上拴着的
躁动和不安，使一个不太典型的春天
区别于往年——
一，猪游泳(病死的猪群在黄浦江游泳，被阻止于
松江一带)。猪耳朵上的标志环,在江水中闪亮如耳
环
为死亡装饰出一点美感？
二，禽流感H7N9来袭（禽鸟市场封闭、
公园池塘鸭鹅禁游、若干病人住院、一人死去）
有翅膀的事物、充满飞翔欲望的事物，潜在某种危
险？
三，复旦大学医学院一青年才俊被同学谋杀
（警察测出饮水桶中特殊的化学试剂）
知识就是力、恶力？
三桩事，归于一：毒。一个有毒的春天。
但“毒”字中为什么有一个母亲？
为了让母亲们在“毒”字中疼痛、怜惜、追问？
此时，上海，一个诗人，感觉书桌上墨水的暗淡处
也是有毒的——他写作，是在以毒攻毒、
还是加重了词语中的毒素？
月度信用卡账单
某银行月度信用卡账单又寄来了
为他回首一个月的时光，提供了路标。
一系列刷卡行为，在刷新个人生活？
刷刷刷，像悬在空中的油漆工在刷新一面旧墙？
“那一笔笔支出数字后面的平庸、鲜艳
和暗疾呵……”他阅读账单
像阅读回忆录中的一章
“用数字代替文字叙述往事，更准确、节制、私
密？”
一系列的收银台、餐厅、超市、宾馆、车站、
航空港、人面桃花……
读着，回忆着，他的表情就有一些犹疑不定、恍
惚：
“那个刷卡的人，是我吗？”
月度信用卡账单的还款日，他记得很清：
每月十日。像一个年轻女人记着自己的月经期。
去某银行还款的路上，他感叹：
“又一个月。又一次流逝……”
致父亲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你去世，脑溢血
从此，每每听到某人因脑溢血而亡的消息
我脑部的血液就加速洋溢五秒左右
在五秒左右内，我想起你
用我脑部的血，想你脑部的血，五秒左右……
多么快——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多年！
脑部被压迫的血
暴动，推翻你统治了六十年的四肢山河
你成为灰烬和空虚
我成为你曾经爱过、愤怒过的一卷史册和证据
——我想你，用脑部五秒左右的血来想
或者用周围弥漫半小时左右的雷阵雨来想
在雨中，一个步行的人
显得与四周的事物毫不相干，显得孤单
如果打伞，就尤其像是孤儿！
我手中的雨伞如同降落伞——
试图把我重新投向童年和大地？
投向你的体温和气息……
父亲，某一天，当我也在人间彻底失踪
谁来证明你与这个世界发生过种种纠葛和关联？
你墓地上的那些树木、风声以及鸟窝？
保佑我成为一个长寿者吧，父亲
让我的身体携带日趋抽象的你
一同呼吸目前这具体的草香、下午的光辉……
夫妻谈话
婚后最初两年，他们谈论少年时光
猜想两个人是否曾经擦肩而过
在大街，或者黄昏
对彼此生活中闪现过的若干异性
耿耿于怀
接下来的二十年，谈论孩子
从孕育、生长、学校
到孩子的机票、船票、恋人
在交谈中，两个人逐步巩固或修改世界观
面影、语调日趋相似
接下来的十余年，他们谈论两对父母
父母的心脏、偏头疼、血压、
抑郁、墓地
以及自己体内不断成长的
疲倦、痛
最后两年左右，重新谈论少年时光
他们试图谅解彼此迟到以前的
一系列大街和黄昏
直到其中一人率先在墙上镜框中
沉默下来……
秋日葵花
这旷野里的最后一批葵花、干枯的葵花
朝同一方向，垂下头颅
那是太阳消失的方向
葵花们哀悼的姿态，目前我也在练习
秋风劲吹，雁叫万里
我已习惯于独自在天空下低头疾走，或静坐
渐渐驼背、渐渐成为自己的路标
指出青春消失的方向——
大地以下
光芒汇聚
水之书：黄河（节选）
一
这充满孩子的伟大宫殿
每时每刻都在受孕、阵痛、分娩……在你面前
我和我的子孙以及小麦、土豆、雄狮、夸父……
成为兄弟。我和我的祖先以及梅花、陌上桑、飞
天、鸽子……
成为姐妹。以春天为铜镜
你手举两岸一棵棵桃树这一支支口红
涂亮花园口、涂亮你这位于郑州北郊的嘴唇，然后
在中国的额头吻出一轮红日——
二
你汁液四溢的明月之乳
哺育着二十四个中国节气、二十四种民族乐器组成
的管弦乐队
春分、清明、大暑、霜降……
竹笛、紫萧、板胡、唢呐……
在大地漫游、吹奏
风——雅——颂——
催促五谷、爱情、诗歌，在你辽阔的视野和听觉里
萌芽、灌浆、抽穗、结实
携手私奔的恋人，在夜晚向你哭诉并获得庇护
放下屠刀的日语、英语，在你面前意欲成佛
一尊铁犀铁一般凝视你的河水、菊花
——一个金色花园的守夜者、我神秘的兄长，凝视
河水、菊花
他的铁手提着北方七颗星星编织成的灯笼
每夜都在两岸传说和梦呓中走动或飞翔
穿越汉唐暮色、明清三更，抵达今晨鸡鸣
在白昼，铁犀，静默成你唇旁边的一粒黑痣……
黄河安澜。九州升平
婴儿和昆虫们集结而成的童声合唱团坐满两岸
细声细气地，把枯草一棵一棵唱绿
将露水一夜一夜唱白——
三
你采下一朵金菊，落地生根，盛开成小花园、盛开
成我
你采下一朵水，从双脚而起汇合成直立的河流、汇
合成我
我是黄河，一种幸福
我从黄河来，一种光荣
我到黄河去，一种宿命
埋下诗人尸骨的河岸破土而出歌手的乳牙——
你奔流，我就不朽！
汗漫 原名余向东,1963年出生于河南南阳。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水之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散文集《漫游的灯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等多部作品。曾获《星星》诗刊1998年度诗歌奖、“河南文学奖”（1999年）、“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等奖项。先后参加过《诗刊》第16届青春诗会、中国作协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现居上海，在某研究机构任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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