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敏作品选（5章/首）
杨子敏作品选（5章/首）
◎ 杨子敏
海的怀念
总也驱不散萦绕心头的一片怀念，一片对海的怀念，一片像海那般深、那般溟溟渺渺、茫然无际的怀念。
怀念海的风云变幻、气象万千，时而恬静温柔，时而腾跃欢快，时而沉思默想，时而暴烈震怒……有撼天震地、摧折山岳的伟力，有时却也有疲惫困乏、倦怠慵懒的时刻……
怀念那天崩地裂一般使人心惊的海潮。那绵延千里宛如山峦似的巨浪，重重叠叠、狮吼虎啸而来，向宽广的海滩一头猛扑过去，像儿子扑向母亲的怀抱，像痴情汉扑向恋人的酥胸。訇訇砰砰，声闻天外，一浪一浪，前仆后继，个个摔得粉身碎骨，飞溅起一天碎玉珍珠，与高空中的万点星斗彼此映照。这，也许是为了向悠悠上苍剖白自己洁白无瑕的心迹吧？
我不知是否听懂了大海的语言。只觉得在它那烈焰般的生命之火的烤炙下，我已完全熔化，化进那翻腾震荡的海浪里，又觉得那海也翻腾震荡在我心里。
我生长在离海很远很远的内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已不知爬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水，总是走着时而平坦，时而坎坷，时而径直，时而曲折的路，从幼年，一直走到成年，才意外地走到大海身旁。那时节，我几乎天天守候着它，在夜幕降临后，在星月辉耀下，在天低云暗时，在雷电轰鸣中，我痴呆呆张着一双惊喜而又惊讶的眼睛，凝望着大海那恢弘浩瀚、巨浪排天的风姿，一次次急不可耐地跳进海的怀抱，接受海水柔情的抚摸，接受海浪粗重的拍击，倾听着滚滚波涛沉雷般的话语，嗅着海面湿润而又夹带腥味的气息，我在海的拥抱中沉醉了，一时间竟又变成了母亲怀抱中的婴儿，赤条条依偎在母亲胸前，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深情的呼唤，吸吮着母亲哺育生命、哺育世界的乳汁……
有多少不眠之夜，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彻夜谛听着百步之外海浪拍击堤岸时那节律严谨、轻重有节、缓急有致的轰鸣，那声音宛如一只神奇的手，牵着我走回童年的笑声和哭声中，走回幼年色彩斑斓的梦幻中，走回虎狼遍地、山河破碎的悲惨岁月中，走回丛山密林、驰骋奔突的万里疆场上，走回太行山歌的婉转、俏丽中，走回汾河、黄河、渭水、洮河、青弋江那情深意切的粼粼波光中……
浪涛声声，从夜到明，是海浪以它神奇的刻刀，为我雕凿着往日岁月的画图吧？
东方，海天相接处，隐隐泛起一抹血光，新的生命正在降生……
我掬起双手，把海水捧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它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模样，终于看出，它也和我一样，出生在离海很远很远的内陆，穿过千山万谷，经过千回万转，才溶进了溟濛浩淼的海的躯体；我终于看出，在我双手捧起的一掬海水里，竟也真切地晃动着我的面容，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滔滔海水里有我！原来我真真是大海中的一滴！
丘陵地带
一道道山岭，一道道沟壑河川。
耸起的和凹下的，全都沉在静止的梦里。
曾经是波涛滚滚的大海，千万重山岭，是千万道冲天而起的巨浪，翻滚着一个古老民族的心之怒涛，翻滚着它的痛苦、呼号和憧憬。
后来，竟然一切都凝固了，浪峰、波谷，凝成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山陵和沟谷，凝成一个静止的梦。
是困倦了，在沉睡？
是失望了，在沉寂？
是醒悟了，在沉思？
还会排山倒海，奔腾呼啸的。等沉寂过去的时候。
不要一味重复
故乡啊，你一定是个雕塑家，是一个生性怪癖的雕塑家，你把祖祖辈辈的耕耘者，全都塑造成一个模样：黛黑、粗糙、佝偻、干瘪，目光呆滞，麻木而混浊。
他们本来不是这样啊。
小时候，他们的皮肤是细嫩的，肌肉是丰满的，目光是明亮而机敏的。
这一切，后来都丢了吗？丢失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和肥料，和种子，一起播进你的土层里去了？
作为雕塑家，你不该偏爱重复。重复是要扼杀艺术生命的。
你务必改一改老习惯，创造一个新的形象出来。
正直的土地
你的天性就是这样，公正、慷慨、是非分明。
你给予任何播种者的报偿，全部都很重很重。
对那些播种诚实，播种勤苦，播种智慧的，你十倍百倍地为他们生长丰足，生长喜悦和信心。
让那些播种迷信，播种专横，播种浮夸，播种蛮干或者播种愚昧的，收获荒芜，收获饥馑，收获连续几年的“困难时期”，收获连续几代的贫困，收获随风播扬的咒骂和怨恨。
你从不上当受骗，也决不诳骗世人。
不要挂念我，妈妈
同志们都瞧你呢
妈妈
快擦干眼角的泪珠
把头发掠一下
再握一下我的手
摸摸我的头发和肩背
饱饱看我一眼
回家去吧
不要在路边目送着我
不要把我牵挂
氓山屹立在北面
万年不移
涧河回环奔流
永世不息
不要挂念我吧
妈妈
哪怕氓山变成深谷
涧水变成干滩
我也是你的亲生子
身上永远流动着你的奶汁
回去吧，妈妈
把窗户上的破缝糊好
把晒在院里的红薯叶收起
让三叔把羊屋拾掇拾掇
省得明年夏天再漏雨
给姐姐捎个信儿
让她常来瞧瞧你
要不就上她家住几天
抱抱你那外孙女
回去吧妈妈
不要把我惦记
是啊妈妈
我已经长得这么高
再不会像十年前那样
钻在你的怀里撒娇
我能一气爬上插入云端的山峰
能跨着战马像狂风一样奔跑
能游过波浪滔天的黄河
能把逃跑的敌人一枪打倒
能背起负伤的战友紧走二十里
能扛动两条枪三个背包
我像小牛一样强壮
比爸爸年轻时候身体还好
不！妈妈
我没有对你说过瞎话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
我们来到咱村
我在窗外一直呆到天明
从窗纸的破缝里
我看着你沉睡的面容
我轻轻推了推门子
又不愿把你惊醒
窗台上那只装蝈蝈的小笼子
把我带回童年时候的黄昏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
你的脸上也添了不少皱纹
回去吧妈妈
不要把我牵挂
我要冲进南京的大街
亲手扯下总统府上面的旗子
用蓝色的海水把祖国的土地冲洗
妈妈
不要流泪
对我笑一笑
对我说：
“去吧，好孩子！”
杨子敏（1929.10.—2008.8.） 原名杨锡光，笔名泯之、成苑。河南新安人。著名文学评论家、编辑家、文学组织工作者。1944年参加八路军，历任豫西二分区宣传队、太岳军区文工队、15纵队文工队副分队长，62军文工团副分队长，西康军区文工团创作组组长，184师政治部文化科长，军委装甲兵政委办公室干事，中国作协副秘书长，《诗刊》评论组组长、编辑部主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代局长，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兼秘书长，《诗刊》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一副院长，中国作协顾问，中国作协第六届、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7年被评为编审，1993年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著有长篇小说《红石口》(与人合作)，散文诗集《回音壁》，散文集《随心集》，独幕剧本《复仇的火焰》等。散文《掌声赞》获首届《体育报》体育文学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