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诗选(14首)

谷禾诗选(14首)
◎ 谷 禾
小敏在天上
9月1日,新学期开学。读四年级的 小敏没能报名。因为学校规定,凡报名者, 须带上《父母计划生育情况审批表》, 而去村委会领表,需带上 户口本、结婚证、避孕节育措施、结扎处理证明, 然后到村委计生办盖章,交学校备案。 而家里的户口本上没有小敏的名字。 小敏的妈妈说:“9月1日下午, 娃儿先去了趟学校,回来后要我去学校给她报名。 2点左右,我找到校长。校长说 一切按照通知办事。我就叫校长把书 先给娃留着。”从学校回来后, 她没有告诉小敏结果,叫小敏看管哥哥患脑瘫 的儿子,自己则和丈夫去地里干活。 直到晚上回到家,走进堂屋, 闻到刺鼻的农药味,听见小敏说“这水咋是苦的?” 再喊,便没了声音。没有车。赶到医院, 医生说已经晚了。小敏自杀的消息惊动了乡邻。 两间破烂的土房前,一张晒粮的围席搭起 简单的灵堂。小敏的爸爸说,14年前 他在西安市马王街道打工,意外发现一个 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再三犹豫,还是把这个女婴 抱回了家。14年过去了,捡回来的小敏,一直没
有 报上户口,这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我已经超生,再去报户口,报不成不说, 还要罚款,就这样一直拖,拖到现在……” 消息传来,校长惊讶的同时也 非常痛心。事发后,政府领导已赶去小敏家, 做安抚工作。乡长说:“原本只想借此 统计计生落实情况。”计生局长介绍:“事情 本身没有错,计划生育是国策, 各部门都有职责,齐抓共管才能更好。” 唉——似乎谁都没错,错只在生, 如今,小敏在天上。她的微笑, 像天边的云彩……
建筑工张文夺
奥运来了。建筑工张文夺失业了。 7月初至9月底,所有工地停工。 张文夺没了收入。一家三口挖野菜度日。 7月26日,星期六。六里桥劳务市场休息。 一些撞运气的农民工依旧来到这里。 日头正毒,人们被晒得蔫巴巴的。躺在路边打瞌
睡, 或者三五成群,无聊地摸纸牌。 张文夺就在这一群人里扎堆。 张文夺,41岁,河南南阳人,1997年来京做工, 3年前,老婆和七岁的儿子也来了北京。 十年来,张文夺砌过砖、修过下水道、铺过路、擦
过窗, 有活他就干。干得最多的,还是建筑。 张文夺曾在鸟巢和水立方做过。一天8小时,工钱
60块, 工地停工。老家房子早塌了,无家可归。 他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双手满是粗茧,穿着格子
衫 脚趾从鞋子里露出来。 现在靠亲戚接济,一天吃两顿,中午实在饿得不行, 就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干嚼。 工地停工,张文夺失业。他坐在地上,细碎地算
账。 房租。电费。煤气。电话费。一家三口的 馒头,米,青菜。肉是想都不想的,十多元一斤,
天价。 儿子的借读费。午餐费。烟早戒了。“北京变化很
大, 街道干净,人文明。农民工也不那么受歧视。不像
以前, 有暂住证也会被查检的撕掉。没我们,北京的房子
谁盖呀? 物价在涨。赚钱门路越来越少。不搞建设, 就不需要我们了。”他眼泪汪汪。 在北京,这个怀揣暂住证的临时工。 这个愁苦的汉子,茫然地看着天空,毒花花的日
头, 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仿佛牢笼。
宋红丽 ——1月16日《XX时报》
宋红丽,女,26岁,1979年出生 河南省鹿邑县宋楼村人,小学文化 身份证号码不明 1998年来京务工,当过洗碗工 广告员,在路边卖过假烟和盗版盘 擦过皮鞋,哭过,偶尔笑过,想过死(不止一次) 后到亚运村某工地做炊事一年 欠薪10个月,离开 01年在北京站做过两个月票贩子, 羁押15天后释放(无记录),录像厅里 结识了四川仔王小峰(她曾经的男朋友) 02年8月两人同居, 两个月后怀孕。流产。 又过了两个月, 再怀。再流。半年后,第三次怀孕 王小峰人间蒸发 宋红丽咬牙切齿要把孩子生下来 03年8月,宋红丽花70元买下一辆 二手板车,晃悠在通州东关一带 捡垃圾,那里许多住户都认识她—— 大肚子河南女人宋红丽 04年4月18日,宋红丽在潞河医院 顺利产下儿子宋小小 4月23日之后换到姚家园市场继续捡垃圾 (其间5天为产后休息)。 受人蛊惑,曾偷偷到燕莎附近站马路牙子, 感染过轻度性病(后治愈) 宋红丽发誓痛改前非 捡一辈子垃圾也不再干这丢人的事儿, 累死苦死也要把小小养大。 2005年1月16日上午9时23分 宋红丽怀抱小小,身背编织袋 横穿京哈铁路时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 货运列车拦腰撞飞(像一只鸟) 并当场断气。 目击者称,断了气的宋红丽 血肉模糊,但左手死抠着胸前的小小, 右手抓住背上的编织袋, 几个人都不能掰开。 她的板车就停在铁路对面, (到记者发稿仍停在那儿) 估计是要赶着把捡来的垃圾送过去。 希望大家一定汲取血的教训, 过马路要格外谨慎, 尤其不要带侥幸心理, 警方欢迎有爱心的人联系小小的收养事宜 垂询电话85895××× 手机1390006×××× (记者马宇宙报道)
2005年
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春天来了,要请父亲回到 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 把黑棉袄脱去 秀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 把门前的马车 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
春天来了,我是说 河水解冻, 了,树枝发芽了 机器在灌溉了 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 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允许一个父亲犯错 允许他复生 要允许他恶作剧 允许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脚鸭的形式 以一只屎壳郎的形式 或者以浪子回头的勇气,回到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允许父亲 从婴儿开始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让父亲在我们的掌心传递 从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亲颤巍巍的掌心
春天来了,要让他在掌心 传递的过程中 重新做回我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012年
春的花
先说梅花吧——寒风里 开了:红,白,紫,一枝枝随风 摇曳。它闪烁,羞怯, 给你新生的憧憬。接着是迎春, 一树树灿烂的姚黄,没人拦得住, 在路边,在街口,在空地上 在第一缕春风里,它开得欢畅。 但你更爱乡间的野花, 它无名,先于玉兰,桃李,紫荆, 星星点灯,从少年脚下, 开向遥远,像一个懵懂的梦, 一段不知所终的爱情,消失了, 或开在沟坎,崖畔,寂寞无人知。 至于桃李和紫荆,它映红了 游人的脸庞。至于梨花, 它压弯了海棠。而蒲公英,撑伞 飞起来了,杨柳开花, 乱了你的眼。而芥菜开花, 香留你唇齿间,水葫芦 带来一塘蛙鸣,细密的苦楝花 开亮了屋顶,和出村的路, 它为生者守望,为死者送行, 为空心村,举行一场寂静葬礼。
2015.03.03
少年史(节选9首)
1966
全国山河一片红 在十月的天空下,一朵一朵的白云 也是红彤彤的 但那座漂在海上的岛屿是黑的 那里的人民还在忍受着蒋家王朝的统治 所以它必是黑的
全国山河一片红 亿万红卫兵沸腾的春心啊,仿佛烧透 的砖窑 但国家主席刘少奇是黑的 一山不容二虎,谁叫他是国家主席 所以他必是黑的
全国山河一片红 在黄淮腹地的大周庄,千余口村民的 控诉,点亮了风中的马灯 但母亲的日子是黑的 谁让她从没谋面的公公有过20亩肥田3匹好马 所以她必是黑的
她在黑暗中流尽了屈辱的泪水 她在咬牙切齿中怀孕——
1969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 究竟谁怕谁……”让他妈的美帝苏修见鬼去吧 当雪花弥漫了天空,大周庄 千余口人民公社社员,以大兵团作战的方式 在风雪中高举伟大红旗 掘地三尺,却只挖出 一块块遍体鳞伤的冻红薯 桑木扁担压弯了父亲的脊背——一头儿挑着罐饭 另一头儿,挑着睡熟的儿子 吃在工地,住在工地,革命在工地 1968年,他在泥土中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走路 学着独立拉屎撒尿,和自己的影子玩耍 1968年,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迎风见长—— 每天一头发丝儿……
1971
这一年,政治让人心惊肉跳 神州在风雨中飘摇 9.13,三叉戟在空中打个滚翻儿 副统帅就化成了一坨焦炭 从“永远健康”到“遗臭万年”,他改乘了 更快的运载火箭 在夜里,两盏汽灯 照亮了村人们扭曲的脸 挥舞的拳头 眼睛深处烧红的烙铁 这一年,他四岁,躲在父亲怀里 梦见母亲硕实的乳房,梦见天降暴雨 落下来,变成白花花的乳汁 这一年,公社来的打狗队,从粮囤里拖出 他亲爱的大黑狗 用特制的铁钳卡住狗脖子,高举的铁锤 接着在狗头上开出鲜花 他哭喊着,叫骂不停,一直追出村外 弟弟则傻瓜一样蹲在门槛上 这个夺去了他一多半母爱的小臭虫儿 赶到春联照亮门楣,也没有 喊他一声哥哥
1972
村前的干旱,村后的 干旱,村东的 干旱,村西的干旱 灼烫的火焰在平原上翻滚 庄稼近于干枯,大地腾起白烟 在井底奋臂挥锹的干爹 即将挖到活命的甘泉 这时钢缆吊起的大锅锥突然从井口坠落下来 没来得及哼一声 他匆匆奔去了黄泉 此刻村庄寂静,树木寂静,院子里 飘出你的歌声 歌声飘过多年,在街头巷尾 撞翻了一个个男人的身影 黑白无常的身影 为啥就撞不到 干爹的踪影 亲爱的老妈妈,那年他五岁 第一次孝帽压头 第一次看你肝肠痛断,他小脸儿通红
1975
在黄淮腹地,太阳从不落入山里 而是落到村庄的另一头 女人们站在村口,仿佛比赛谁的嗓门亮堂 在她们的身后,树木摇曳,屋檐模糊 一道道炊烟,飘向黑暗中 成为温馨的背景 但这时,他还留在原野深处——这儿离村庄太远 昆虫们反复拉着悲伤的锯子 他听不到母亲的呼唤 他从放学后来到这里。现在,猪草满筐 镰刀横卧在一旁 这时,露水涨潮,他的小身躯 裹着星空的睡袍 像一个乖乖,他的眼窝里 噙着泪珠,怀抱着,一勾残缺的月亮
1977
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来 他们正在简陋的操场上 为一只篮球疯狂,他们被集合起来 校长说:“同学们,‘四人帮’被粉碎了!” 见他们觑着脸面,校长继续说:“就是 就是——毛主席的媳妇儿和她三个相好的……” 校长的声音借着寒流传向远处。那里—— 秋天蓝得虚伪 树丛下,一头公猪在宠幸 另一只年轻的母猪,两只斗狠的公鸡 咕咕怒吼着,小尖脸儿上 热血奔涌。那时谁能料到入春后 冻雨接着冷雨,没完没了 道路泥泞不堪,麦子打根儿开始腐烂 而荒草仿佛吃了春药,蚜虫劈脸撞来 老实巴交的生产队长 急成了抓耳挠腮的孙猴子 那个春天啊,“四人帮”打了红叉的漫画像 挨不过雨淋,褪去颜色,被反复践踏 但如此还不够,他们干脆撕碎,拿去擦了屁股 而那只挂在黑板右上角的篮球 仿佛一只干瘪的乳房 再没能让他们为之集体疯狂过——
1982
体检啦——体检啦。我命令你们 排成队,进入一个封闭的屋子里 脱吧——要脱得一丝不挂 走,跑,测量你的胸围,腰围,身高 捏你的睾丸,阴茎,敲你的牙齿,骨骼 透视你的心,肝,肺,检验你的视力 辨色力,嗅觉。说白了,你就是 流水线上一产品,我来检验你是否符合真理标准 是,即留下,打磨成机器上的 一个零件。否,就扔回村野,让你存于斯 长于斯,栉风沐雨,自生自灭—— 体检啦——体检啦—— 体检啦……
1984
湖上有渔,船底凿穿,类于舢舨 那渔夫分明是个残疾,一条腿搭在船尾 另一条裤管,在风中晃荡 几只鸬鹚,从水里钻出来,细脖子被渔夫 再次用铁环卡紧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立的蜻蜓 恐惧于翅膀总被露水折断 芦苇连成一片,春天就白了头,等到深秋 还将再白一次。长嘴蚊子 始终埋伏在他经过的每一处草丛 在这座水上古城,他是八二(2)班女生的信使 男生的跟班。一个对女生只限于 单相思的屁小孩儿 他把所有的秘密 藏进心底,沉入湖底,仿佛脖子里 带着铁环的鸬鹚 那一年,阳光灿烂,他被风湿痛击 整个秋天,卧于病榻 读《高山下的花环》,为梁三喜捶地 在母亲的叹息里,流下愧悔的泪 此后的日子,风湿的蒺藜,一年年 侵入骨髓,让他从深夜里痛醒 怀抱一坨废铁,望着窗外,坐等天明——
1989
夏有雪,自北方而来。天空垂落 长出白云,乌云,凝而为良知,落在田垄 江河,树梢,和瓦楞之上
夏有鸟儿,自南方而来,弃了瓦楞 树梢,江河,原野 独留于天空,一边飞行,一边哭泣 迎着闪电,拔着身上的羽毛
夏有雷鸣,深埋于地底,包藏于胸腔 有血的颜色,和温度。 在漆黑中,等待抓地的履带轧过
夏有殇,自头顶而来,在风中舞蹈 落于江河,若纸钱,若蝴蝶 若萧萧之落木,白了向南的火车
夏有断肠之散,让更多的人 死于青春,死于心碎,死于爱 而非宿命。
彼时天地喑哑,紫徽缀于瓦楞 他心跳骤停, 顷刻间,白了须发——
谷 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现居北京。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诗集《飘雪的阳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著有诗集《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策划出版了《中国诗典》(时代文艺出版社)《新世纪中国诗典》(群众出版社)等当代汉语重要诗歌选本。诗歌、散文、小说等入选历年年度选本和其他几十种诗歌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美、英、澳、新、葡、港、澳等国家和地区。曾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奖”、“2011年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2011年最佳诗人奖”、“第三届全国报刊最佳诗歌编辑奖”等奖项,应邀参加《诗歌报月刊》第三届“金秋诗会”、第19届“青春诗会”。现供职于北京出版集团《十月》杂志社。中国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