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诗选(7首)

杜涯诗选(7首) ◎ 杜 涯
椿 树
有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 在树影里修理镰刀 头顶的树冠高耸,更接近云雀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蹲着 抽着秋天的烟叶,剧烈地咳嗽 树叶也配合着凋谢
有一年黄鹂在树上叫着空灵 麦田在村外已成为黄金
有一年,明月光临台阶 神仙自天庭传来福音 我站在门口喊“大”,心里藏着桐花
又一年你坐在树影里 心里开始生长病痛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身着 蓝袄,被放进树下的棺木 粗铁钉咚咚砸进棺盖:它们共有六个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 椿树下的寂静,世界的空茫 相信:死亡,它是一个妖精
2005.11.10
忧 歌
五月的早晨与鸟啼一同醒来 树林中静默着幽暗的微光 风的清凉轻拂暗绿树丛 朝升的霞光正将高空映照得澄明
我是霞光引导的一缕迷惘 我是十年后归来的一颗远星 在围墙外,在旧日的树丛边,我多想 坐下来,歇一歇我这疲惫人的步伐
停一停那暗中的力量:长久以来 它像命运一样不停下它的追赶 让我看一眼蔷薇花丛:它正开得喜悦 鸟儿也在繁茂里婉转着清亮
它在将人世的欢乐和流年啼唱 像是婉转清亮的尘世的挽留 故园中的熟悉岁月亘古久长 看那村落,也在将持久的宁静拥有
而在遥远的高山之巅 静和的风又在缓缓流散 在那广阔无声的湛蓝里 至爱者在将纯粹和光明创造
他已获得无上的光荣的居住 像一个家乡,他独坐在广阔里 在曾经过往的春天和秋天 我这孤单的声音曾向他倾诉
现在光明的春天已在路上 他的慈悲和荣耀像预感显现 通向那广阔芬芳的遥远里 榉树和青杉林已像赞美一样排列
而在高山之巅,和风宁静 山林在辽阔寂静里发出轻微喧声 广阔的无声的湛蓝仿佛一个故乡 青亮高空仿佛尘世生命的归程
因此我须将告别现在,我须离开 而当我回到山峰,回到久别的故乡 当我回到了那里,当我回到了那里 我将不会把往日的忧愁倾诉
2009.5.17
空 旷
记得在过去的岁月,正月里 我总是一个人去到城外的田野,只因 无法融入满城的欢乐,新年的人群 是的,我承认,我是个黯淡的人 心里没有光明,也不能给别人 带去温暖,或光亮,像冬夜的烛光 我总是踽踽独行,怀着灰暗的思想 在落雪的日子里穿过郊外的雪原 在正月里去到阒无人迹的田野 那时没有候鸟,树木也都还没有开花 只有初绿的麦苗,和晴朗的天空 一整天,我都会坐在田野上 听着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隐隐狗吠、人声 听着来自蔚蓝天堂的隐秘声音 听着风从田野上阵阵刮过 吹过世代的寂静
现在仍是这样:二月已轰轰烈烈 翻过了山冈,春天的大路上走着新人 春天的河堤上刮过薄尘,柳树摇荡 在眼前,在远方,城镇开始了新生活 新的秩序排列人间的日夜 生活,它近在身旁,却又远隔千里 每日,我只是坐在窗前 看着地上的树木和淡白阳光 远处的河沿上不时走过一个或两个人 一阵尘烟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让人想起一些逝去的春天岁月 时间的长河带走了爱、温暖、欢乐 是的,每日,我穿过寂静的园子 心中怀着旧伤、彷徨、对旧日时光的留恋 听见风从头顶的树木上呼呼吹过 听见四周树木的微微摇动 几片去年的枯叶擦过树干,掉落地上 发出了春天惟一的声响
2006.2.15.
岁末诗
又一年的光芒从窗外呼啸着远去了 我仍对时光怀着无言的忧伤 在清晨疼痛,夜晚彷徨 我深居楼房,却想着远处冰冻 的河面,和天晴后树林那边的雪原 我偶尔出门,只是为了看一看山冈 看一看冬天的黄昏:刮了一天的风 最终会停息在向晚的树林 有时我会在一个工地停下来 看那些寒伧的农民在风中瑟缩 想象他们在故乡的田野、房屋、年岁 有时我坐在窗前看夕阳沉落 因它的滚滚远去而心怀黯然 岁月,却不因我对它的关注 而改变什么:生命终是 如东风无常,人间却有拟造的欢乐 就像现在,那些农民领到了一年 的工钱,在工棚中收拾着肮脏的铺盖 邻居们在楼下热烈谈起过年的白菜 粉条、孩子的寒假,而收废品的人 从楼道里收走了今年最后一车废品 寒风中的吆喝声渐行渐远 我坐在窗前,看阳光在树枝间细碎、冰凉 听见风吹过屋旁的树林 地上,陈年的枯叶翻卷
2005.1.13.
桃 花
最初看见桃花,是在我的幼年 那年春天,父亲和一群大人带着我 去给一个邻村的表哥上坟 走出那个村子,我便看见了 满园的桃花 当时我欢呼一声 一头扎进了桃林 那个上午,我在桃园中兔子一样 穿行着,桃花在我的头顶 开得绚烂而又宁静 猛然,我吃惊地站住 我看见父亲和那群大人 正坐在一座坟前 哀哀地垂泪 一堆纸灰被风吹得 四处飘散,然后像黑色的蝴蝶 消失在桃花间 后来我知道,那座坟中 埋着我的从未谋面的表哥 他在十八岁的那年死于一场疾病 那个春天,我记住了桃花 还有纸灰 坟墓 大人们的泪水 后来我注意到,在我们的村边 也有一片硕大的桃园 每年,桃花都开得异常绚烂 那时,我常坐在门口 看着父亲走在路上 然后消失在桃林的那边 后来父亲死去,桃树也被一棵棵砍掉 如今许多年过去 那个地方不再有桃花开放 而故园的人也已相继老去
为一对老夫妇而作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父亲的表兄、表嫂 我称他们为二大爷和二大娘 他们村的小麦春会上 幼年的我第一次到了他们家 那时阴历三月,田野碧绿,万物疯长 他们带我父亲去一片盛开的桃园上坟 他们的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一个年轻人 数年前病死在了这个欣欣向荣的季节里 他们亲自为儿子摆下了馒头、祭菜 亲自为儿子点燃了纸钱 然后坐在桃树下的地上长哭不起 二大爷和二大娘 在临街的没有院墙的 二间破草房里渐渐老去 除了我家和他们惟一的出嫁的闺女 他们再没别的亲戚 据说他们偶尔坐到街边卖开水 以赚取几个钱看病、买盐 他们年年步行十几里,老夫妇俩 穿过树林,穿过麦地、桥梁、河流 穿过几条长长的乡土路 到我们家走亲戚—— 为了人世上的温暖、相聚、亲和力 后来二大爷死去了,二大娘 仍迈着小脚的缓慢的步子 很认真地到我家走亲戚 脸上露出平和的善良的笑意 我从没听见她对什么人抱怨、哭诉 她似乎已和她的命运并肩而行 再后来她老死在了破草房中 我的父亲、兄长赶去,和她女儿女婿一起 把她葬在了她的丈夫和儿子身边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不再寂寞、无助、孤单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的二大爷和二大娘 如今已离世多年 他们在世时我年幼无知 至今我不知道,在失去儿子后 老夫妇俩如何度过漫长的秋日和冬日 寒苦的心能否用回忆温暖 而当春天的早晨,桃花盛开 他们打开房门,泪眼恍惚中 会看到谁的身影 已从门外归来
2004.5.27.
河 流
二十岁的那年春天 我曾去寻找一条河流 一条宽阔的静静流淌的河流 我相信它是我的前生
从童年起我就无数次看见它: 在瞬间的眼前,在梦中 只让我看见它:几秒钟的明亮 然后就渐渐消失了身影
那条大地上的孤独流淌的河流 它曾流过了怎样的月夜、白天? 它曾照耀过哪些山冈、树林、村庄? 又是怎样的年月带走了它,一去不返?
永远消失的光明的河流:我不曾找到 那年春天,我行走在无数条河流的河岸 无数的……然而它们不是逝去的从前: 它们不知道我今生的孤独、黑暗
泛着温暖的微波,静静地流淌 仿佛前生的月光,仿佛故乡 然而却总是瞬间的再现 我无数次的靠近使它始终成为远方
多年的时光已过:从二十岁到这个春天 我看到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了两个: 一个在世间生活,读书、写作、睡眠 一个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
2002.5.6.
杜 涯,当代诗人,1968年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市农村。毕业于许昌卫校护士专业,曾在医院工作10年,在郑州与北京漂泊10年,后回归故乡。12岁开始写诗,有诗作散见于国内外诗报刊,诗作入选某些选本,受到谢冕、耿占春、林贤治、张清华等学者的赏识,曾参加《诗歌报月刊》第一届“金秋诗会”、《诗刊》杂志社第18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杜涯诗选》(花城出版社,2008年),长篇小说《夜芳华》(作家出版社,2011年)。2006年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2010年获“刘丽安诗歌奖”。 , -TOP: 0px">我坐在窗前,看阳光在树枝间细碎、冰凉 听见风吹过屋旁的树林 地上,陈年的枯叶翻卷
2005.1.13.
桃 花
最初看见桃花,是在我的幼年 那年春天,父亲和一群大人带着我 去给一个邻村的表哥上坟 走出那个村子,我便看见了 满园的桃花 当时我欢呼一声 一头扎进了桃林 那个上午,我在桃园中兔子一样 穿行着,桃花在我的头顶 开得绚烂而又宁静 猛然,我吃惊地站住 我看见父亲和那群大人 正坐在一座坟前 哀哀地垂泪 一堆纸灰被风吹得 四处飘散,然后像黑色的蝴蝶 消失在桃花间 后来我知道,那座坟中 埋着我的从未谋面的表哥 他在十八岁的那年死于一场疾病 那个春天,我记住了桃花 还有纸灰 坟墓 大人们的泪水 后来我注意到,在我们的村边 也有一片硕大的桃园 每年,桃花都开得异常绚烂 那时,我常坐在门口 看着父亲走在路上 然后消失在桃林的那边 后来父亲死去,桃树也被一棵棵砍掉 如今许多年过去 那个地方不再有桃花开放 而故园的人也已相继老去
为一对老夫妇而作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父亲的表兄、表嫂 我称他们为二大爷和二大娘 他们村的小麦春会上 幼年的我第一次到了他们家 那时阴历三月,田野碧绿,万物疯长 他们带我父亲去一片盛开的桃园上坟 他们的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一个年轻人 数年前病死在了这个欣欣向荣的季节里 他们亲自为儿子摆下了馒头、祭菜 亲自为儿子点燃了纸钱 然后坐在桃树下的地上长哭不起 二大爷和二大娘 在临街的没有院墙的 二间破草房里渐渐老去 除了我家和他们惟一的出嫁的闺女 他们再没别的亲戚 据说他们偶尔坐到街边卖开水 以赚取几个钱看病、买盐 他们年年步行十几里,老夫妇俩 穿过树林,穿过麦地、桥梁、河流 穿过几条长长的乡土路 到我们家走亲戚—— 为了人世上的温暖、相聚、亲和力 后来二大爷死去了,二大娘 仍迈着小脚的缓慢的步子 很认真地到我家走亲戚 脸上露出平和的善良的笑意 我从没听见她对什么人抱怨、哭诉 她似乎已和她的命运并肩而行 再后来她老死在了破草房中 我的父亲、兄长赶去,和她女儿女婿一起 把她葬在了她的丈夫和儿子身边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不再寂寞、无助、孤单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的二大爷和二大娘 如今已离世多年 他们在世时我年幼无知 至今我不知道,在失去儿子后 老夫妇俩如何度过漫长的秋日和冬日 寒苦的心能否用回忆温暖 而当春天的早晨,桃花盛开 他们打开房门,泪眼恍惚中 会看到谁的身影 已从门外归来
2004.5.27.
河 流
二十岁的那年春天 我曾去寻找一条河流 一条宽阔的静静流淌的河流 我相信它是我的前生
从童年起我就无数次看见它: 在瞬间的眼前,在梦中 只让我看见它:几秒钟的明亮 然后就渐渐消失了身影
那条大地上的孤独流淌的河流 它曾流过了怎样的月夜、白天? 它曾照耀过哪些山冈、树林、村庄? 又是怎样的年月带走了它,一去不返?
永远消失的光明的河流:我不曾找到 那年春天,我行走在无数条河流的河岸 无数的……然而它们不是逝去的从前: 它们不知道我今生的孤独、黑暗
泛着温暖的微波,静静地流淌 仿佛前生的月光,仿佛故乡 然而却总是瞬间的再现 我无数次的靠近使它始终成为远方
多年的时光已过:从二十岁到这个春天 我看到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了两个: 一个在世间生活,读书、写作、睡眠 一个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
2002.5.6.
杜 涯,当代诗人,1968年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市农村。毕业于许昌卫校护士专业,曾在医院工作10年,在郑州与北京漂泊10年,后回归故乡。12岁开始写诗,有诗作散见于国内外诗报刊,诗作入选某些选本,受到谢冕、耿占春、林贤治、张清华等学者的赏识,曾参加《诗歌报月刊》第一届“金秋诗会”、《诗刊》杂志社第18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杜涯诗选》(花城出版社,2008年),长篇小说《夜芳华》(作家出版社,2011年)。2006年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2010年获“刘丽安诗歌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