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说（5首）
◎ 邵　丽

三里屯

写诗十分危险
这就像一场恋爱
动情伤自己
不动情则伤了别人

多年以来
生活开瓶器似的钳着我
让我倾倒思想的液体
直到把雪写得雪白
把春天写得
像明媒正娶的婶娘
把一只鸟写得
像一个邻居
这些我已经驾轻就熟
在字词之间刀刀见血

在这样未来的样子
有无数个可能
可是今夜
三里屯
我面对一只半空的杯子
和一堆空啤酒瓶子
偏要看清楚
对面桌上的那个女孩
她的哪一只眼睛里
装的是爱情

结婚照

我的城市距离你的城市
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
可据他们说
这至少要走三年多
要是搁过去
这样的时空算什么啊
那时我在远方成长
有时好几个月还见不了一面
你从来不急
说好日子还在后头
好日子的背面
是密集的苦难
如今，一个星期不见
我就会急得哭
不断地祈求他们
让我们再见一面吧
还有一个事儿没说完
一个事儿还有一个事儿
我们的事儿真多啊
可是仔细想想
我们这辈子
也就这么点事儿了
我将守着你的
胃病偏方、折断的眼镜
满床的书
以及随便乱丢东西的习惯
我还是会提醒你胃酸过多
酒是不能再多喝了
饭后你出去散步
我会站在楼上盯着
那时我们怎么那么年轻啊
我们的青春就贴在墙上
俩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头微微偏向对方
尽管这姿势只被人家拿捏了一次
我们却认真温习一辈子

父亲节

如果空间是水
我会是一条光滑的鱼
在每一个沁凉的夜晚
游向你的黄泉
但我只能以这个样子
以我的方式延续你的生命

风把你的形体一丝丝吹尽
还你一个不醒的梦
每一次相见
却是咫尺天涯

阴阳交界处
你的女儿欲辨已忘言
你欠我一个拥抱
欠我
我是你天然的女儿
你给我生命
我给你一生不够的亲爱

她　说

如果曾经得到过爱情
便没什么好遗憾的
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情
便没什么好后悔的
即使如此
我也没有办法对你
爱的少一点

有多少个月光下的夜晚
我们把世界撇在身后
闭上眼睛
在密集的喘息里
倾听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声音
我的思想
像六月的蜻蜓
挺立你记忆的枝头
翩翩而舞
我知道
我不能飞翔和滑落
因为爱情总是需要这样的高度
和对风的习惯

向南方

　　一

在春天一个阴郁的日子
你义无返顾地走向了南方
那个时候，我的伤心
已经超过了南方之南
我深爱过的人啊
你在我的眼前渐行渐远
心情在暗色的车窗后面
泛滥得无边无际

总是记得那些个秋季
我穿过阳光下苍凉的街道
去赴一个温暖的约会
事情是从最简单的话语开始
简单到只有眼神和喘息

多少个不能平静的夜晚
被我们演绎成惊心动魄的聚合
爱情被突如其来的力量
折成了各种姿势和角度
你被我汗湿的手
一遍一遍地打磨着我的叹息

终于你要去南方了
地里好像开满了野花
那些我永远叫不出名字来的精灵
不该在这个时候盛开
不该在这个时候
看着你独自一个人
去南方

　　二

从没设想过
你会这样去南方
尽管还是烟花三月
尽管这个春天没有一丝暖意
你还是这样地去了
快得像一个眼神

我努力回忆着每次从严冬复苏的心情
像笋尖那样穿透寂寞
并在寂寞里独自生长

南方啊
为什么我试图用吐丝般的缠绵
去包裹你时
却总是找不到低音区
那深沉的颤栗
南方啊
为什么我拼贴你的容颜
你总是像一只泪眼
在春色里迷离复迷离

即使在这样一个
比心情还干燥的冬季

　　三

为什么总是在这个时候
我会这么想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当想念上来的时候
心里那种软软的感觉
软软的忧伤，软软的幸福，软软的叹息
软得就像春天的一句耳语
河水在远处大声地喧哗
他们模糊的语言一次一次地击中我
使我在春天的原野里
疯狂地沉默
忧伤浸湿了我
像子弹一样穿透我的身体
这真像一个梦，这多像一个梦啊

是的，想念总是要在这个时候来
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让我
哭不能哭
歌不能歌
只能在世界留给我一个人的角落里
一边敲击着键盘
一边默默地告诉
我想你

　　邵　丽 1965年生，现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创作小说、散文近两百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争鸣》、《新华文摘》以及各种年选本选载，并被译介到国外。曾获《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茅台杯年度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奖、《人民文学》茅台杯优秀中篇奖、《当代》文学拉力赛分站冠军、全国百家媒体“2003年度中华文学人物”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称号。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腾空的屋子》，中短篇小说集《明惠的圣诞》、《寂寞的汤丹》、《迷离》，散文随笔集《玉碎》，诗集《细软》、《她说》等。其中，《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我的生活质量》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