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英在野诗选(8首)

老英在野诗选(8首)
抑郁症
我痛恨我所在的地方
如你所料,我一边忧郁一边发胖
像所有中年人那样
逐渐习惯通过回忆接近现实
在被子里越陷越深
医生们委婉地向我道歉,我知道
他们没错,问题是
我无法到达不存在的地方
这使我头皮结痂
突然老掉
这不是雨的过错,你也不必在意
丢失,厌倦,和随时发作的悲伤
悄无声息地改变我们的容颜
这是没办法的事
当我们终于理解了父辈
把这世界当作痔疮一样接受
生活,等同于受虐
意外,仅次于美好
油漆匠
一遍又是一遍,他的细心
胜过囚徒。“要分辨木质
顺着纹理”,让油吃进物件里
修饰得完美,意味着
让时光替你打磨
多少年,没一点光
轻微地抚摸也能唤醒它们
在黑暗里散发森林之光
这些器物陪伴的日夜
总是跟人纠缠:体重,汗液,血……
“很少见到真正的木头了
大多是压缩板”,材质的单调
让他的手艺显得奢侈
不得不,他也放下架子
什么都干,毕竟
生活对任何人都非易事
林中湖
要有怎样的一生,才会在冬天
树叶落尽的林间
蓄满一片湖,收容草茎
野鸭子,天空中飘泊的色彩
要有怎样的眼睛,才能在纷扰中
看到那波光,灿烂
闪烁,在围墙之外,槎桠的
枝条间,像读自己的前世
再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更清的水
从天上流下——它被土抱着
荡漾着,微笑着
在回忆里回忆,在梦里做梦
写给顾准的饥饿
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鲁迅
是你告诉我:在轮下,可以凭借追问
和记录,保持尊严
是你告诉我:人可以由刚愎自傲
弯到唾面自干
也可以只为思考,卑贱地
活着
从商城,到息县,你亲眼看到
当年的信仰,如何择人而噬
时代的荒谬
最终成就了你一个:从强硬的左派
到偷吃萝卜的思想家
他们说,你为六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
赢得了集体荣誉
可惜,你还是没走出雷阵
——从理想,到经验……如今
你呼吁的市场,也开始吃人
谁错了?从哪里错?息县
并没从你的日记受益
信阳事件也不再被人谈起,东岳干校
只留下一颗没法移动的大石碾
新的经济学家,新的党
新一轮开发……“我去打饭来吃
吃了几口饭,悲从中来
脸伏在饭盆上失声大哭,但……”
分配史
一个打烂的世界
正在愈合……云霞暗淡后
福田谷神收割机
倒退着穿过公路。大地静谧如初
借助粗犷的色情业
贫农的后代从读书人手里
分到了拆迁的鲜奶。惯使枪棒的手
也开始抚弄风月
高处的水,首先流经高处
会议前,豺狗们撕扯着
分赃的特权。啊,那光芒,那低吼
激发着后来者潮水般拥向台阶
而伟大光荣的江山,还在被奴隶们
卑贱地爱着。玻璃窗后的五彩蛋糕还在旋
转着
等待着:鼓掌,献歌
——等着饥饿的锄头和菜刀
政权史
……枪声抹平了分歧。争论
在暴雨里终结
新的首领,粘在书里:乌托邦
激怒民众的欲望
让火,重新,烧向权贵
谁更能理解蝗虫的歌唱
谁就能提供辉煌的迷梦
斗争,挑拣,再斗争
阶层必须细分
贪欲迟疑地膨胀,替代了信仰
五十年,轻易地浓缩五百年
利用细节,新政找到了新裁缝
当风把金沙布满京城的天宇
落魄者重回乡野
从牲畜的嘴里收集谷粒
罪,与罚,的公道
总由嗜血者执掌,人呢——
夏朝的大水冲来瘟疫
他们扫,挖
挖出玉玺,铁器,可重新举起的
宣传史
像夜蛙,恶搞一个民族的肤浅
海外租借的霓裳
新抹上政党的体液
艺术的唇齿,流行温软
广场里蠕动着年老的幸福
电视转播的低俗泪腺
感染那么多共犯——那么粗壮的
麦克风,掀起一浪浪革命
权力,也在追光里
寻找最阴郁的偷窥癖患者
当他们喊“我爱……”,他们比
你误会的,更真诚,道德
啊!抒情的,仪式的,崇高
美好的,假装的,高潮
像同性恋的表演
身在其中:要么爱,要么装出爱
革命史
交易的烟尘还撑着制度的铁,夕阳里
待拆的旧门市声息全无
拐角的摊位早被占满,呐喊里
夹杂着暴戾的方言
这现存的、固化的瞬间
被容忍,需要消除多少反对的
细菌?像一个强大的政党
早把种子播在受虐者幼弱的核心
穿行在被害人中间,每个人,都在
相互损害。比起父辈——他们更加艰难
只是,给我们画的教材
抹掉了血污,还
一再被删改
晚了,太晚了……最好的时机
已经错过。我看到,雷霆正在形成,在高空
完全没有消弭的可能
老英在野 原名刘英平,1968年生,河南息县人。诗人、高级教师。诗作入选《诗刊》《中国诗歌》《河南诗人》《诗歌选刊》《诗歌月刊》等。曾获“诗歌报”论坛第一届年度诗人奖,台湾“葡萄海”最佳创作奖。主持诗先锋“现场诗歌俱乐部”诗歌论坛、大息地文学论坛等。编写《初中作文序列化有效训练》,参与撰写《二十位名师经典课例实证研究》。个人专著《下课后》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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