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殿选诗选(5首)

想念阿尔

一

又见初雪。这无疑是我们

在春天里预言的那场初雪

我们曾经相约，在雪天里

拿起铁铲，脸盆和颜料

在家的门前培育一个雪人

高贵的雪人像你也像我

他无声的歌唱，使一切

临近的脚步小心翼翼

我们还曾经相约踏雪去

直至回到童年。我的童年

与你的童年遥遥相对

一样迷人，又一样破碎

雪使我们接近单纯和幻想

我们相信，我们只能相信

每二朵雪花都会结出一枚果实

二

冬天过去，春天就不远了

可是春天也会过去

春天过去，槐花变得异常灰暗

一扇门紧闭，久未料理的庭院

长满野草，你的乳名

剪贴在剥落的墙壁上

古老的烛台依然泪流满面

蒙昧的玻璃窗，结网的墙角

无不使我伤感。这一切都是因为

那一双纤巧的手不知去向

让我们动手打扫这间房子

让这间房子与我们一起穿过春天

这平凡的劳动会进入你的骨骼

会提醒你关于童年的全部含义

哦，春天是你的家

而你对家却一无所知

三

纪念一个女人，是我们必不可少的仪式

在夏天，在绝无仅有的夏天

你的根系，携着热带植物

特有的敏感与热情渗进她的土壤

那是被风雨砥砺过的土壤呵

从那风干的泥块里，可以听到

不绝如缕的摇篮曲

我是一个浪游者，当我的寻找

接近绝望，接近灾难的尾部

是那片土壤启示我接近你

你的背后是供人膜拜的神祗

你就在那土壤的深层

感受着人类原初的情感

并埋下伏线，她的智慧

就在于向你敞开一道门

然后又将门猝不及防地关闭

四

本来我们应该对秋天表示谢忱

应该像儿子一样，走进秋天的怀抱

感激每一片树叶的恩泽

可是我们只能将竹笛横在唇边

吹《雁归来》和《苏武牧羊》

既然我们的家园荒芜已久

一串串葡萄悲壮地腐烂

既然那个温馨的影子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离家出走

我们只能向着未来不停地吹奏

是的，秋天不仅属于成熟

成熟的背后是渴望的镰刀

凛冽的风在门的洞穴

豹子一般焦躁地走动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们共同的家在哪里

哪里才是我们回家的小路?

五

四季就是这么分明地叠印着你

因此你的面目模糊不清

你的声音幽幽蜿蜒到

《福音书》不可企及的深渊

我一次次临渊而立，清点你的呼唤

你的呼唤是我赖以生存的财富

你的名字放大之后是一座岛屿

一个忧郁的生命标织出你走的方向

于是向日葵生生不息地开放

火焰在诗人的花园里燃烧

于是食土豆的人们的泪水

将所有的收获者淹没

但是我必须抵近你的岸

尽管你的岸始终在想象之外

我必须在你的岸上栽一株苹果树

苹果树下不能没有天真的孩子

六

那么，该是说祝福的时候了

该是我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一个人对着假想中你的位置

自言自语，又逼真不已

我决计深入你的内心，谈谈未来

你的未来贴着日子的刀刃

谈谈庄稼和收成。你的庄稼

正在打谷场里接受刑前的祈祷

你的祖父正蜇伏在雪下

采集你杂乱无章的脚印

然后我告诉你，你不是你

你不过是一条蔚蓝河流的延续

河流仍然在寂寞地流淌

演释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我是你岸边的惟一的纤夫

七

没有比我们更完美、更残缺的了

当我们在虚拟的场合小聚

彼此取笑着，当我们面对同一个背影

悲伤地回想着永远

真正的幸运原来是从不相逢

我在想念的画布上描摹你

就像我曾经创造你一样

你的每一根发丝

都注入了我灵魂的激情

而你却在我的手感之外

单独行动，我试图成为手杖

结果却同时跌进一座陷阱

防风林灵性十足地飘扬

羊群安详地披在山顶

呵，我们似乎应当坐下来

全心全意赞美自己的命运

八

我的全部的欢乐与颤栗

都在你的指尖戛然而止

这是天意，人们常常对自己

一片茫然，身不由己

况且你飞翔的翅膀

早已受到圣母慈爱目光的默许

你是天然的音乐，在你的音乐里

我谛听着大自然缜密的思索

和悲剧的力量，你美丽的前额

有着我不被世人猜破的秘密

肯定如此，如果有一天

我被苦难的魔掌击倒

你会从我的背后凛然走出

加入真理的队列，你会为我舞蹈

向我奉献出勇毅与虔诚

我会像你我之外的另一张脸一样

楚楚动人，含笑终生

九

事实上我早已为你备下了车马，嫁妆

和水晶体的房子，水晶体的房子

静物般的水果毅然在盘子里

渗出十月的阳光和露珠

我的对面是悲怆的夕阳

近一些，是一片落叶乔木

再近一些是椅子、茶几和口杯

杯子里早已注满浑厚的液体

也许那是几粒咖啡豆的化身

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约会

小路与茅屋依然在远方合谋

棠梨树哲人一样沉默不语

白发在风中永恒地柔动

你在哪里，阿尔，我不朽的朋友

我终生都在为你准备礼物

等你享用，等你为我举行祭祀 

草原，我心中的草原

　　我第一次认识草原是从古老的《敕勒歌》里，是从年迈的先生抑扬顿错的朗读中， 那时，我是一个偏远的几乎被人遗忘的乡村 小学校的孩子，但我一下子感受到那里的苍 凉与壮美了。

2

我默默地、强烈地向往过

甚至祈愿过

村口的那片草地千万倍在放大吧

放大吧，队里的羊只……

在无数个梦里，我牧着马群

并且歌唱，歌唱咱们

从马背上崛起的民族

3

提起草原，我便想起

阔大的精力充沛的海

那滚滚而来，滚滚而去的浪

俨然一副大草原男子汉

骠悍的派头

骤然裂出的浪谷呵

不就是风吹草低的

迷人的景致么?

4

在内地的一座小城

我看见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被烈风长久

熏染过的令人难忘的脸

粗犷的线条洋溢着豪迈与坚韧

并且贮满了草原的气息

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成吉思汗

5

是风暴要来了

马儿打着响鼻

凝视着大团大团

压过来的不怀好意的乌云

羊群不安地骚动着

一只苍鹰在头顶低徊

从它羽翅下滑过的气流

夹带着潮湿的海洋的腥味

是风暴要来了吗?

6

我理解了草原人

当我理解了那原始的

无遮无拦的视野

多少年了，就这样

迎进八面来风

放牧着任性的岁月

静默的地平线知道

你有着何等执著的向往 

你降生的那刻

你降生的那刻

我已在这个世界

以不同于动物的姿势

漫步了许多年头

观察，并且思考

从每一个角度

审视大自然意志的结果

扇形的田野可以证明

我没有童贞

而令我刻骨铭心的

却是对于饥饿的感受

只是不曾想到

会在这个时候与你相逢

尽管我知道会遇上女人

会有许多城市女人

出其不意地向我抛却纱巾

这没有什么奇怪

因为我知道城市迷人

因为我来自偏远的乡村

我是乡村

神秘、执著与不幸的化身

那么，与我同行吧

以你空灵的步态

伴我走向迷茫的远方

以你柔情的天空

覆盖我的孤独与焦虑

覆盖我的狂放不羁的意志

只是不要问

是谁驱使我们走在一起

人生漫长

人生路上不能没有知音

不　是

最烦恼的

不是挫败与坎坷

而是那怎么也驱赶不走的

无边的落寞

最痛苦的

不是失望与饥渴

而是思念的小路上

根本没有人走过

最不幸的

不是伤害与折磨

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爱

从手心里滑过

最无奈的

不是追问与探索

而是每天都播下种子

却永远不会收获

缘

一个海之北

一个天之南

一个小路上行走

一个漫步在云端

偶然相遇在黄昏

所有的黄昏

都在那个黄昏里暗淡

于是像久违的朋友

谈苍老的时间

以及人生的观感

于是心与心相握

瞬间的触摸

胜过一万年的纠缠

并且无憾，无怨

那神秘的力量

是否就是

那一个——缘

      易殿选　 1953年生，河南汝南人。美籍华人。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历任河南人民出版社编辑，《莽原》杂志编辑，《大河》诗歌双月刊副主编。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诗集《青春风度》《多彩的世界》《疯狂的石榴树》《月亮岛》《无标题抒情诗》《田野之恋》，散文诗集《多彩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