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诺
徐玉诺(1894-1958) 又名言信,笔名红蠖,河南鲁山人,五四时期著名诗人、作家。著有诗集《雪朝》(1922)、《将来之花园》(1922),短篇小说集《朱家坟夜话》(1958)等。被后人誉为“中原诗坛开路人”、“中原诗歌谱系第一人”。
徐玉诺创作年表: 1919年,在《晨报副刊》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良心》。
1921年7月30日徐玉诺在《文学旬刊》第九期发表诗歌《冲动》后,进入了他的文学创作爆发期,诗歌、小说、短剧等频繁见诸报刊。至1925年,这几年是徐玉诺创作的高峰期,陆续在全国各种刊物上发表了400多篇作品,其中大部分是新诗,约340余篇。小说次之,近30篇。杂感随笔和学术文章等35篇。另有短剧剧本两篇。
1922年6月,徐玉诺与文学研究会同仁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郭绍虞、叶绍钧、刘延陵、郑振铎合出诗集《雪朝》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该书分八辑,共收录新诗187首。其中第四辑收录徐玉诺1921年8月至1922年3月间在报刊上发表的新诗18题48首。
1922年8月,徐玉诺个人诗集《将来之花园》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郑振铎为其写“卷头语”,叶圣陶写了万言评论——《玉诺的诗》。该书是中国新诗史上继胡适《尝试集》、郭沫若《女神》等之后的第8本个人诗集,也是我省出版最早的一本新诗集。
1925年4月,徐玉诺与文学研究会同仁朱自清、梁宗岱、俞平伯、徐志摩等29人的57首新诗诗集《眷顾》,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眷顾》收录了徐玉诺1923年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诗作中的九题11首。《眷顾》初刊本被北京大学、复旦大学、苏州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收藏。
1935年,茅盾选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辑》由上海良友图书出版公司推出,内收录徐玉诺短篇小说《一只破鞋》、《祖父的故事》。茅盾在导言中把徐玉诺列为描写农村生活的代表作家,说徐玉诺“一方面是热情的,带着原始性的粗犷的,另一方面确是Diana(月亮女神)型的梦想者;前者是他的小说,后者是他的诗。”同年10月,朱自清选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内收录徐玉诺诗9首,其中《杂诗》选了十、十二两则,加起来有10首之多。
1938年徐玉诺编写了不少抗日歌谣,如:《抗日联珠》、《义勇军》、《黄花菜》、《纺花车》、《好汉歌》等,广为流传。
1939年徐玉诺创作的小品文《为人难》、《老百姓害怕我,县政府非我不过》、《抗战不足,扰民有余》在《民舌日报》发表。
1950年徐玉诺发表了诗歌:《小打瓜》、《地主捣粮》、《毛主席教育了杨春喜》、《西康谣》等;散文《装死》;短文《打击敌人,武装自己》以及《粉碎这只横行的螃蟹》。
1951年徐玉诺发表的诗有:《抗美援朝三字经》、《好汉要当志愿兵》、《买大公捉特务》、《大张旗鼓斗匪霸》;另有河南坠子《狼牙山》。
1953年,出版诗集《土地改革及抗美援朝》。
1954年徐玉诺发表诗《六万万人的呼声》。
1955年发表了短篇小说《朱家坟夜话》。
1956年,与许寄秋等合编剧本《红楼梦》。
1958年7月,即徐玉诺逝世后三个月,其解放后短篇小说集《朱家坟夜话》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2008年8月,秦方奇编校的《徐玉诺诗文辑存》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收录较全的徐玉诺的文集。
徐玉诺诗选(18首)
秋 晚
我何恨于秋风呢?
年年都是这样,
它是自然之气;
可怜我落伍的小鸟,
零丁,
寂寞。
懒涩涩的这枝绿到那枝,
没心的飞出林去。
最伤心晚间归来,
似梦非梦的,
索性忘却了我是零丁,寂寞。
秋风啊!
你虽说是咯咯地响个不住——
藉红叶儿宣布你的萧杀和凄凉,
但是我有什么怀恨于你?
(选自《雪朝》,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
小 诗
湿漉漉的伟大的榕树
罩着的曲曲折折的马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
随随便便地听着清脆的鸟声,
嗅着不可名的异味……
这连一点思想也不费,
到一个地方也好,
什么地方都不能到也好,
这就是行路的本身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苍前山
故 乡
小孩的故乡
藏在水连天的暮云里了。
云里的故乡呵,
温柔而且甜美!
小孩的故乡
在夜色罩着的树林里小鸟声里
唱起催眠歌来了。
小鸟声里的故乡呵,
仍然那样悠扬、慈悯!
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乡里了。
一九二二年五月五日
小 诗
太阳落了下去,
山,树,石河,一切伟大的建筑都埋在黑影里;
人类很有趣的点了他们的小灯;
喜悦他们所见到的;
希望找着他们所要的。
跟随者
烦恼是一条长蛇。
我走路时看见了他的尾巴,
割草时看见了他
红色黑斑的腰部,
当我睡觉时看见它的头了。
烦恼又是红线一般无数小蛇,
麻一般的普遍在田野庄村间。
开眼是他,
闭眼也是他了。
呵!他什么东西都不是!
他只是恩惠我的跟随者,
他很尽职,
一刻不离地跟着我。
(选自《雪朝》,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
在黑影中
假若你在黑暗的夜间,你一个人
来到这寂寞而且沉浊的密林里;
那比现在光亮里更有趣!
你能听见:
这一个树叶拍着那一个的声响,
蟋蟀的凄楚,
疲倦的小鸟的密语。
寂寞——莫名——的美妙哟!
——黑暗的美丽哟!
只有深蓝的点着繁星的天空,
从林隙中看出渺渺茫茫的星光。
一九二二年五月四日晚
夜 声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间,
什么也不能看见;
只听得……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四日夜
将来之花园
我坐在轻松松的草原里,
慢慢地把破布一般折叠着的梦开展;
这就是我的工作呵!
我细细心心地把我心中
更美丽,更新鲜,更适合于我们的花纹,
织在上边;
预备着……后来……
这就是小孩子们的花园!
一九二二年五月三日
问鞋匠
鞋匠,鞋匠,你忙甚?
——现在地上满满都是刺,我将造下铁底鞋。
鞋匠,鞋匠,你愁甚?
——现在地上满是泥,我将造出水上鞋。
鞋匠,鞋匠,你哭甚?
——世界满满都是蛆,怎能造出云中鞋?
鞋匠,鞋匠,你喜甚?
——我已造出梦中鞋。
张哥,来!李哥,来!
一齐穿上梦中鞋!
记 忆
一
人类生活着,同小羊跑进草场一样,
可以不经意地把各色各样的草吃进肚里,
等到晚上卧在牢圈里,再一一反嚼出来,
觉出那些甜、苦、酸辛……
人类也同小羊一样愚笨;
总不能在现在里尝出甘,或苦的记忆!
——或者这些甘、苦,更不定?……
为什么我在寂寞中反刍……
为什么我肚中这么多苦草呢?
二
人类又同画家一样;可以不经意地
画些松树,浅草,小狐,耗子,
在他周围的墙面上。
后来这些小松树,小草叶,小狐子,小耗子都 中了魔术;
都针刺一般,妖怪一般地怒目相待他的主人。
这就是人类和自己的魔鬼。
一九二二年三月六日
海 鸥
世界上自己能够减轻负担的,
再莫过海鸥了。
她很能把两翼合起来,
头也缩进在一翼下,
同一块木板似的漂浮在波浪上;
可以一点也不经知觉
——连自己的重量也没有。
每逢太阳出来的时候,
总乘着风飞了飞:
但是随处落下,仍是她的故乡
——没有一点特殊的记忆,
一样是起伏不停的浪。
在这不能记忆的海上,
她吃,且飞,且鸣,且卧
……从生一直到死……
愚笨的,没有尝过记忆的味道的
海鸥呵!
你是宇宙间最自由不过的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六日
思 念
呜咽就是思念之声吧;
为什么我思念你时,
就听见呜咽的呢?
思念的味道是酸的吧;
为什么我思念你时,
心里就有一种酸味呢?
思念的道路是黑暗而且朦胧的吧;
为什么我思念你时,
就昏昏入睡呢?
我在这黑黝黝而陈旧的记忆上,
做着没目的的旅行。
一九二二年四月七日
微 风
当太阳刚刚沉下山去,
我从梦中醒来,慢慢地
走入树林的时候
那微风吹得轻细而且温柔;
千枝万叶都悠悠地摆动,
我的短发纷纷地披拂。
平安的自然呵!
从你那低微的歌曲里,
送来了神秘的甜蜜!
一九二二年五月九日午后四时
暮筏上
从西山反射到东岸,
黑暗暗林梢上的残光,
淡淡的快没有了;
青蛙在浅水滩上
阁阁地追悼着白昼;
七八百水手驾着一只小船,
急急地荡摇过去;
在我那孤零零地
醉着乡念的心中,
浮动着,用葡萄藤攀结的木筏下,
江水,淅——洒——淅——洒——
速速地流去了。
一霎时淡光也渐渐地不见了;
——黑暗重压在江上,
江风更冷森森地吹来;
春天的秋风呵,
你砍碎离人的心了!
一九二四年八月“《文学》百期纪念号”
给母亲的信
当我迷迷苦苦地思念她的时候,
就心不自主地写了一封信给她。
——料她一字不识——
待我用平常的眼光,一行一行
看了这不甚清晰的字迹时,
我的眼泪就象火豆一般,
经过两颊滴在灰色的信纸上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六日
命 运
前面是黑暗的,
无论怎样聪明的人,
连他眼前一分钟也不敢断定
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出来。
立在黑暗中的是命运
——他挥着死的病的大斧,
截断了一切人的生活和希望。
一九二二年一月六日
杂 诗
一
生在悬崖上的青藤,
她的生活倒是悬的,
她的世界是竖面的。
但是她们快乐而且有兴……
轻唱着她们的秘密。
二
一根火柴燃着了;
马上又熄灭了。
但是它的光芒,
照彻了世界。
三
深黑而且酸苦的心,
没有什么可想;但又不能不想,
时间就是这样过去了。
新 歌
喂,我们的歌者
——一个奇异的小鸟!
不要这样凄楚;
太阳终要出来呢。
喂,我们的歌者!
不要唱这个!
这会教我们的心,
一个小心酸痛起来。
唱个新的,
赞美那沉沉快去的太阳!
表明她——太阳
赐给我们的——黑暗——的美满!
表明我们怎样欢迎她
给我们的快乐!
一九二二年五月四日晚
关于徐玉诺的评论
鲁迅看过徐玉诺在《晨报副刊》发表的20多篇小说后,“三番五次”嘱咐孙伏园给徐玉诺写信,让他“把发表在《晨报副刊》等的二十来篇小说收集出版”,并“自愿作序”。
绿波社诗人王亚蘅说:“徐君的诗的作风颇有波特来尔的风味,这是不可讳言的,然而,我们决不能说他是颓废派,因为在他的诗中处处给人类一种刺激,是人们好像深夜闻钟声一样的猛醒,而同时又使人感到对于现代污浊世界之愤懑而与之表深刻的同情。”
诗人于赓虞评价:“玉诺的文学天才先不讲,就其生活之充实,情感之热烈刚毅,和与外界关系之密切,已经令我们诧异了。”
茅盾认为,徐玉诺的创作虽然“只是刚刚在开步”,“然而从这少数的篇幅中我们看见他向更高阶段发展的基本美质。”
闻一多称赞徐玉诺《将来之花园》可与《繁星》并肩,《记忆》等诗是“上等的作品”,《夜声》等诗是“超上等的作品”。
叶圣陶在《玉诺的诗》撰文中,对徐玉诺的诗具体评价道:“他描写景物的诗——与其说是描写,还不如说他自己与自然融化的诗,这一类诗他非常丰富,都有奇妙的表现力,唯美的思想,绘画一般的技术和吸引人心的句调。若说其他的诗是壮美的,则这一类诗是优美的。”
郑振铎说:“徐玉诺的诗,才是真的能感人的诗!才真是赤裸裸的由真实的感情中流出来的声音,我们一班朋友常说的现在的诗人,只有玉诺是现代的有真性情的诗人。”
诗人栾星称:“玉诺是有名的怪诗人。”“人谑其‘怪’,我爱其‘真’”。
评论家王任叔(巴人)在《对于一个散文诗作者表一些敬意》中写道:“这位徐先生真是有绝大的天才,无论他作的小说《一个不重要的伴侣》——和《遗民》——和诗,都能给人家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永远在脑中荡漾而不磨灭的影响……他许多小说,多有诗的结构,简练而雄浑,有山谷般奇伟的美”,“因为《是谁做的事情》一诗让我下了泪,我便开始注意这位大诗人了”。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集中受到众多文学巨匠高度的评价一个作家的现象实属罕见。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刘增杰认为:“作为中原诗坛的开路人,徐玉诺在现代诗歌发展初期的最大贡献,应是他诗作思想的深刻性,以及他的诗在现实主义与现代派诗艺融合上所表现出的先锋姿态。”
此外,周仿溪在《徐玉诺君的火灾》、树德在《徐玉诺君的“在摇篮里”》、于赓虞在《读<将来之花园>》、心感《怀玉诺》、张默生《记怪诗人徐玉诺》、王瑶《不该被遗忘的人》、朱强《论徐玉诺的艺术风格》、郭运恒《论徐玉诺早期诗歌的艺术特征》、黄志雄《用热血和清泪写成的诗行》、武新军《枷锁下的寻路者——重读徐玉诺的诗与小说》等等都给予徐玉诺的文学创作成就以高度的评价。
新文化运动的第一个十年,载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年)的“史料·索引”卷中的200位作家中,河南籍作家有4位,他们是:于赓虞、徐玉诺、冯沅君、曹静华。
诗的梦行为:徐玉诺的现代性追求
◎ 李海英
阅读徐玉诺,惊奇并惊喜地发现他的诗歌中竟有那么多关于无意识、类如无意识的写作。我们知道,“无意识”这一概念20世纪在被指认给了前所未有的意义: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是个人早期生活特别是童年时代的压抑构成的种种经验;荣格认为无意识并非是一种被遗忘的回忆所形成的、被抑制的意识,而是一种最原始的天性,它与“个性心理是相反的,具备所有地方所有个人大体相似的内容与行为方式”,即一种叫做“集体无意识”的“人类共有经验”;弗洛姆则认为潜意识既不是弗洛伊德所主张的非理性能力,也不是荣格所说的种族先天遗传的经验的神秘领域,而是我们在和外界断绝交流的情况下的心理经验,一种和生活的特殊方式(“无为”Nonactivity)有关的经验;马利坦在此基础上又把无意识分为精神的无意识与自动的无意识两种,处在生命线上的精神无意识被看做是隐藏着灵魂全部力量的根源,而自动的无意识则可以看做是由本能、倾向、情结、被压抑的想象和愿望、创伤性回忆所构成的一个紧密的或独立存在的物力论整体的前意识,在具体的存在中,这两类无意识同时在各自的心理活动领域发挥作用,对意识活动的影响或多或少相互干扰和混杂。到今天,“无意识”的发现对文学、艺术、哲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的贡献与影响早已是不争事实了。
而对于大多数诗人和艺术家来讲,他们似乎天然就明白无意识结构所具有的非线性,随机性,解辖域化等特点最适合精神世界的无限表达,尤其是它瞬息万变、流畅潜行的不可预知性性,往往会转化为艺术与诗创造性直觉灵性生成的光点,尽管它常在局部或结构上出现一些缺陷和混乱,但无意识结构在精致的冲突中实现对称和谐运转的魔力,则能从一个小小的细节中引发出神奇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考德威尔甚至在《诗的梦行为》一文中指出,现代诗和梦有着同一性。这是因为现代诗在本质上和梦相象,现代诗由词语组成,它是非象征的、非理性的、具体的、有节律的,并以浓缩的情感为特征。梦也是非象征的、非理性的;同时现代诗在技巧上也和梦相象,梦的特征是做梦者在梦里总是扮演主角,总是在场或者以种种伪装的形式出现。同样的自我中心态度是诗特有的,诗永恒地为一个共同的“我”代言,一切感情经验都以本能和以这“我”为中心。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现代诗中的梦幻之作是梦的艺术形态化结果。不过,无意识结构虽然是人人天然都具备的一种心理结构,但它首先只是一种客观实在与精神实在,而不是一种艺术形式,更不是每一个艺术家和诗人都有能力把它找出来并赋予“有意味的”形式。
徐玉诺对无意识的寻找主要通过这样两种途径,一是在梦境中寻找,一是在幻象中寻找。
在徐玉诺的作品中,有很多关于梦的写作,如《谜》、《真实》、《不一定真实》、《梦》、《燃烧的眼泪》、《现实与梦想》等作品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欢乐、忧郁、温暖、恐惧、思念和愿望:
我挤挤抗抗的走着,只觉得我的舌只有些小小涩滞而冰冰的东西,我吐了;呵,那是我大而方的一只门牙!我拾在我的手里,多么痛心的牙呀!
这事情再恶不过了;不知怎么,那牙就一个一个的都从我口中跳出;我满口没有一个了。
我心痛而且恐慌的,捧着我的心,跑到一个医院;这个医院,也同旁的一样,前边一个广场,后边才是医室。但十分冷静。只有一个肥大的夫役在一边慢慢扫除地上的落叶。我忙的问:“医生!”“医生!”他仿佛没听见似的。又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或本是没觉得似的。我叫得急了,后来他才冷冷静静的默示了我一个房门。
这时我抱着一刻极热烈的愿望;盼望即可就有医生答覆我这个凶残的魔症。
我推开了房门,见一个西洋医生,穿着宽大而且白亮的平常为人没病时所穿的外衫,躺在床上。我以为他是睡觉了,我正要叫出:
“先生可怜我!”
但我忽见那医生是死人;在他那蜡白的面貌上,和似闭未闭的灰色眼睛上,已有许多死的痕迹;死水已经从他口中流出来了。
——《梦》
“梦”在过去被认为是一个人在冥冥之中恩承神明的召唤与启示而行使的一种超越躯体和意志的灵魂活动,梦幻者通过与神秘的人神交往,接受和传达神明的预言与启示。在弗洛伊德之后,有了梦的精神分析与科学分析,梦通常被看做是无意识活动的一种结果。我们现在被告知,梦是对客观世界与自我内心最无保留的呈现。梦的各种学说都倾向于指出,不管是什么样的事物,新的旧的,美好的甜蜜的,恐怖的邪恶的,你经验过的意识未所及的,甚至是古代遥远的记忆,等等各种个体生命的经验形象都可以被赋予永恒的超验,各种精神形式也都可能转化成梦中的形象与启示性的幻觉,它们不打招呼就进入你的梦乡,而且越是让你恐惧紧张的就越是让人印象无比深刻,它能够左右你的情绪甚至影响你的生活。简言之,梦是日常事物的隐秘编码。不过在梦的编码排序中,人事与物事、经验与幻想、现实与虚构处于一种离散又混乱的纠缠中,各种事件在变形、错位、分裂、组合的场景中保持运动状态,拼装成奇形怪状的图画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抖落你内心深埋的欲望。原来万事万物都潜伏在记忆的褶皱里,而诗,则能将梦境、记忆与情感凝聚在一起。
诗人徐玉诺那个时候似乎对此就很清楚。他说,“人类生活着,同小羊跑进草场一样,可以不经意的把各色各样的草吃在肚里,等到晚上卧在牢圈里,再一一反嚼出来,觉出那些甜,苦,酸辛…… ”(《记忆·一》) 或许最初关于梦的写作并没有深入到内在人格心理结构方面或者从哲学上进行形而上的深思,而更像是一种无意识中的无意识选择,然后无意识中达到了对无意识结构深层的认识。不过随着写作的继续逐渐有所突破并逐渐成为他文体的一种特质,他的不同之处或许就在于,美梦和噩梦都没有最终停留在用梦来象征或隐喻情感的地方,后来的写作中以梦的思维与表达方式来创作诗歌,为诗歌本体的发展提供一些很值得探讨的东西。
有一首诗叫《打不断的念头》,这首诗呈现出“梦幻”的特点:场景是朦胧迷离恍惚变形、一切物体是非稳定状态的。火车的轰轰声、铁轨、小孩子、血、枪弹、我、脑盖、头发、魔驼等语象和语象之间不是逻辑关系的,而是直觉的相似性联系。主体在梦幻状态下飘忽、流动,其变化趋于蒙太奇的拼贴,熟悉的事物变成非常陌生,陌生的东西变得非常真切:
火车来了;轰轰,轰轰,铁轮在铁轨上清风一般的过去。……有一只腿或是一个小孩在铁轨上,那一定成两段!红血留在铁轨上。
一块火红的铁落在我的脑盖上,我再也挣扎不掉!——我所有的头发快已烧尽,渐渐烧着我的头骨了!我听见燃烧的火声了!
炸弹落在地上,快要炸裂了。
魔驼跑来,把一个小姑娘撞到,踏在底下了。
一个枪弹窜入我腹中,凉凉地,我软软地躺在地上。
一只枪弹窜入我腹中,凉凉的,我软软地躺在地上。
一只枪又发火了!
已死的小孩是不能再看一眼,不能再抱起来的……引起一群小孩子向前走着,忽然我们的左右前后都是阱了。
——《打不断的念头》
这是一种恰似直觉写作的写作,遵守现象拼贴的原则,对零散客观世界与精神世界作结构性的组织, 把幻想与梦境、个体意识、历史、现实等等的体验直观地再现、汇聚起来,让现象还原到本初的状态。这类似于马利坦所言的创造性直觉的结果,在精神的无意识中通过对事物的情感契合或通过事物的同一性,获得对个体自我的和事物的隐约把握。直觉写作十分典型地体现了梦的无意识运作,无声的图像、形象化的文字、书写的活动都类如梦的行为。诗中词语之间的跳跃性,使语言有一种情绪的力量和弹性,无论动态或是静态的描写都倾向于运动状态。词语间声音拉长、停顿、延宕,形成一种打击的节奏,语言成为最初的动力,一个语言片断带来一个意境画面, 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词汇与句子撞击、撕扭、奔走、流动, 然后融为一个和谐的情绪的波流, 诗绪也悄然按自身的节奏、速度、力量、序列而悠然潜行。写作似乎进入一种感觉一种语言状态,句子组合得很特殊, 在展现事物中把诗人的主观性一道隐约地展现了出来,并隐约地展现了事物的表面实在和奥秘的含义。
这要求诗人对词语异常敏感,既要保持对词语的鲜活感觉又要对词语一往情深。在《火灾》一诗中,徐玉诺更是使用混沌、幻想、错综的手段,让各种毁灭的声音崩炸、狂叫、碎裂、轰塌交响混杂,不是为了相互掩盖,而是为了相互衬托,带来刺、扎、撕、裂的身体触痛通过耳膜传遍全身的皮肤,各种物象在变形、异化、非线性化结构与解构中呈现出非理性的画面,不可思议的现象在颠倒了逻辑和物理的秩序中产生巨大的张力与冲击:
没有恐怖——没有哭声——
因为处女们和母亲早已被践踏得像一束乱稻草一般死在火焰中了。
只有热血的喷泼,喝血者之狂叫,建筑的毁灭,岩石的崩坏,枪声,马声……轰轰烈烈的杂乱的声音碎裂着。
没有黑夜和白昼——
只有弥满天空的黑烟红火,翻反的尘土焦灰流荡着。
我们晖醉,东倒西歪的挣扎着……我们的脚下是死的放着热烈蒸气的朋友,兄弟姊妹的身首;呼吸的是含着焚烧亲人的香气;我们喝的是母亲的血……
——没有诗,只有快要酸化的心底跳动— ——《火灾》
这首诗通常被认为是徐玉诺的代表作,把它看是徐玉诺自觉响应文学研究会领导人郑振铎“血和泪的文学”之倡导,无情地揭露兵、匪、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苦难说。这种说法是符合实情的,诗中的事物(热血,黑烟红火,枪声,马声),人物(女孩子,母亲,死了的朋友和兄弟姊妹),场景(万物毁灭,焚烧尸体,挣扎),事件(死亡,火灾,战乱)等等,它们都是携带着“特殊”情感的固有形式,一种世界末日般悲惨,出自于人为的作恶而非自然的力量,使悲惨在苦难上更被涂抹了厚重的情感评判。徐玉诺确实是一个深切关注现实的诗人,他的《有仗恃的小孩》、《夜声》、《疯人的浓笑》、《假若我不是一个弱者》、《十一个囚犯》、《最后咱俩换了换裤子》等众多诗歌作品和大部分小说,或许都可以看做是他实践“为人生”的文学主张所做的努力。
但我们若采用新批评的立场,则很轻易地就发现徐玉诺所做的现代性追求。他的诗绪达到一种梦幻的境地,由于梦幻的无条理性和离奇古怪类似于精神错乱者的胡言乱语,而通常的语言很难表达梦幻的世界,诗人需要把意象不到的含义赋予通常的语言。徐玉诺诗中的语言分明是现象、声音、动作、感觉在画面中的跳跃运动,是一种古怪的非理性、非象征的弹跳,这正是梦的特征。这种类似于幻觉的行为在那首古怪的《徐玉诺先生之地板》里有着更突出的表现:
徐玉诺先生之地板才算奇怪的,……没法说;
不知道是他的脚小呀;也不知道是地板的木纤维的空间;
他走动起来。总是跳黑井一般,一下一下都埋没在地板里。
——《徐玉诺先生之地板》
诗中弃绝词语照抄和摹仿事物的工具性能,重新思考词语的含义、使用模式、所指的传统习惯,让词语像火石那样碰撞起来,“徐玉诺先生”、“地板”、“脚”、“木纤维的空间”、“黑井”,这些相互之间没有合理关系的(即在外部现实世界看来不相干的词语)被搭配在一起,形成一种极为对立反差的内部结构,句子与词语在精神的无意识中运行,词语的意义似乎完全被抽空,抽空后好像又被注满,语言在一种运作中显示出特殊的美丽,在混乱的逻辑次序中完成能指的任意表达,让我们的联想随着词语的变幻不断地飞扬:诗人要向我们传达什么?是经验?是感觉?是心理?亦或是情绪?欲望?表象、幻象、意识交错重叠,智性、想象、感觉、精神勾连错位,这些看起来荒诞不经互不相干的事物却在语言的推进之下,成为合情合理的陈述。之后,外部世界隐退,潜藏词语背后的主观感情逐渐显现,并成为现实世界的具象。
这种极具现代性的诗绪在徐玉诺巅峰时期的作品如《失败的赌徒们》、《恶花》、《路上》、《疯人的浓笑》、《谁的哭声》等等中有着相当充足的发挥。这在文学研究会和那个时代都是别具特色的,其实徐玉诺的写作在当时就很被一些论者推崇,郑振铎、王任叔、叶圣陶、周作人、闻一多都曾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徐玉诺是现代诗人中有真性情、写真性情的真诗人也。只是后来徐玉诺的写作和遭遇都经历了戏剧般的变化,而新时期以来的论者多普遍地把目光聚焦在徐诗的内容与主题上,而“忽略”了他对诗歌文体的探索。一个人的创作是受制于多方面影响的,每个人都生存于一个千变万化的外部世界当中, 历史、文化、民族性等等, 无一不在影响着个体的精神体验与心路历程, 在无意识心理活动中留下无数不同的踪迹。每个人的个人经历, 性格特征和内在的个性气质等等的差异, 也会影响着、创造着、或形成着每一个体独特的语言方式。就如鲁迅偏向于阴冷锐利的抵达人性的根祗,郭沫若擅长充满激情地抒发胸怀,茅盾喜欢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于赓虞则充满了浪漫的幻想与夸张的情绪,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偏好个性与私密经验,他的写作必然会因人而异地展示出个体经验的印记与特征,若是从无意识深部来深究,人与人之间个性差别将会更加巨大。固然不同的民族和时代也像个人一样,有着它们自己独特的倾向和态度,无形有形中会引导和制约着作家的情感倾向,但是我们还是很容易就看到,即便是对某一公共事务的应和,不同的作家在公共的情感基础与美学基础所展现出的众彩纷异的个人态度。
或许徐玉诺就是一个证明。虽然徐玉诺是早期文学研究会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虽然他奉行的也是“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去记录时代的“血和泪”,虽然社会革命语言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话语形态之一,徐玉诺还是在一个公共修辞的语境下曲折出了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私人修辞。
(李海英,女,1977生,河南尉氏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