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 梅
我想过,不过多讲述他们的故事和经历,而是与你们一同见证:他们的作品,使他们复活。然而面对她——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面对她“诗人中遭遇最悲惨的”、“让真正的诗人永远感受恐惧”(阿里阿德那•艾伏隆语)的命运,我们怎能否认,她的诗作,不过是她的遭遇得以隐藏和栖息的外壳?更何况,她自己也曾借鉴并信赖哥德的座右铭:“要了解一位诗人,必须先去了解他的国家,他的世界”?
她的国家,她的世界,她的时代……若这些可以颜色论,我想,她该生于白、长于白——其父茨维塔耶夫教授是一位语文学家,她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茨维塔耶娃可谓“直接降临到了音乐中”,辗转于琴音、雕塑、绘画、戏剧等贵族和古典文化之间。其不幸在于半途遇见了红——血溅原野的红、万马齐喑的红。若仅此白、红二色,茨维塔耶娃,不过如20世纪里无辜枉死的数亿草芥之一,幸好,她更新了自己的血管,使之流淌着“普希金的黑色的血液”。黑——“黑色的思想,黑色的命运,黑色的生命……”
白、红、黑:可谓茨维塔耶娃的人生三原色。白、红二色调配出茨维塔耶娃相同于绝大多数人的悲惨命运——夫妻别离、幼女夭折、常年流亡、接受救济度日,更有女儿被捕、丈夫被枪决、终于无路可走,最终……自杀。然而因着有黑,便有阴霾浊浪过后,裸露出她——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布罗茨基语)特异的光芒。
白色篇章:“一个家庭内两个主题:音乐和博物馆”
天鹅在哪里?天鹅已飞走。
——茨维塔耶娃
1926年春,在回答帕斯捷尔纳克寄去的苏联艺术科学院的调查表时,茨维塔耶娃写道:
主要影响——母亲(音乐,大自然,诗歌,德国,对犹太教的热情。一人对抗全体。英雄)。父亲的影响较为隐蔽,但影响力并不稍逊(对劳动的热情,不骛名利,朴实,冷静)。父母综合的影响是——刻苦。一个家庭内两个主题:音乐和博物馆。([美]利莉•费勒《茨维塔耶娃传》马文通译,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
是巧合吗?茨维塔耶娃满周岁之前从口中“毫无意识然而却十分清晰地”吐出的第一个词是:音阶。作为钢琴家的母亲认为这是宿命使然:“瞧,我的孩子们都将成为‘自由艺术家’,就像我当年梦寐以求的那样……”(《茨维塔耶娃文集•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为成为“自由艺术家”,童年茨维塔耶娃的手就这样不停地在钢琴键上自由运动,“在身体处于前倾后仰的交替交换中,……描绘出一只正在饮水的天鹅”。
天鹅……这或许是在她的生命意识里,第一次出现这个意象。在音乐里。
不过,一个诗人,二十余年趴在狭小的厨房里写作而没有丧失才华——这种奇迹,不能靠上帝赐予的过人天赋,只能靠足够的勤奋和忍耐。
钢琴是神圣的,母亲不允许任何东西放置其上。父亲常常把报纸堆放在钢琴上,“而母亲则一句话也不说,带着一股受难者特有的傲慢的倔强,把报纸从琴架上拿走并扔掉。”经常目睹母亲扔报纸这个“夸张而带有学究气的动作”,让茨维塔耶娃从心里也滋长出无法磨灭的自认为是公理的信念:“报纸是不干净的,我对它们只有仇恨,我对报纸的行业充满了报复心理。”(《茨维塔耶娃文集•回忆录》,第3页)
她后来专门写了一首讽刺诗《报纸的读者》:
谁是读者?老人?竞技演员?
士兵?没有线条,没有脸,
没有年龄。骨头架子——既然
没有脸:一张报纸!
报纸笼罩了整个巴黎
从头顶一直到肚脐。
…………
等待这些老爷的是什么?
是黎明还是日落?
吞咽着空虚
报纸的读者!
因为“没有一栏——不是造谣,/没有一段——不是污蔑……”而讽刺报纸,不是茨维塔耶娃作此诗的目的所在。那深烙于心的成见,以及她后来所见种种,“报纸”已不仅仅是脏东西的代表,而是诗人终生所反抗的“日常生活”的代表。
1938年的一天,诗人偶然看到侨民讽刺作家顿•阿米纳多写的讽刺诗,她忍不住给这位作家写了一封信,其中谈到了“大艺术家”。她认为出类拔萃的天才非常少见。诗人要想挺直腰板依照他的天性歌唱,就必须“热爱生活中高尚而且有价值的东西,同时要对卑微下贱的事物给予蔑视”。当这种爱与恨达不到十分强烈的程度时,就会出现“平庸习气”。茨维塔耶娃告诉阿米纳多:“在您和诗人之间——隔着日常生活。您陷入了日常生活的泥潭,难以自拔。”([俄]安娜•萨基扬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生活与创作》,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66页)
相反,她劝告帕斯捷尔纳克“写一部大著作”:“这将是您的……第一生命,惟一的生命。您将不需要谁和什么。您将不理会任何人。您将极为自由。”(《茨维塔耶娃传》第163页)
超越了生命的概念,超越了现实的世界,诗歌是一位“高尚而且有价值的”贵族。只是,在糟糕的世道里,诗人的生活常常贫贱悲苦如流浪无依的犹太人:“生活——这个地方不能过下去:/犹太人的街区。/……在世界的所有基督徒中/诗人都是——犹太人!”
贵族与犹太人……就像她在1935年给伊瓦斯克的信中所作的自我总结:“凌驾于一切之上又受制于一切之下,这种相互对立的情感——纯属切身感受,当这种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向四周的空间,向人发起攻击。这就是我艰难跋涉和彻底的孤独:在我面前一切都退让躲避。”(《生活与创作》第812—813页)
“凌驾于一切之上又受制于一切之下”,这种“生存意识与日常生活”的矛盾,自她儿时目睹母亲扔报纸时开始,贯穿了她整个一生。钢琴声和普希金诗歌浸润出的“白天鹅”,在1917年之后,便不得不一再往下沉、往下低,直低到“一切之下”……
1917年,莫斯科陷入可怕的动荡。诗人的白色世界开始四分五裂。
她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在准尉学校临近毕业,时刻盼望着上前线,却被派到驻莫斯科第五十六步兵预备团训练士兵。9月15日他写信给诗人沃洛申,“天啊,多么想离开莫斯科呀!……饥饿的乞丐尾随着你乞讨,无耻的嘴脸,打架,闹事,肮脏,成群的士兵挤在电车里,从来没见过这种现象。……现在我为俄罗斯极其痛苦,极其屈辱,……只有现在我才体会到,俄罗斯在我心中占有多么牢固的位置……”(《生活与创作》第155页)
这种俄罗斯情结贯穿了艾伏隆的一生。只是中道转换了方向。
那个著名的1917年的10月终于到了,莫斯科发生了“重大转折”。“为俄罗斯命运忧心忡忡”的艾伏隆觉得,只有与“革命”进行斗争,才能“挽救俄罗斯”,于是他投入了街头抗争,经历了命垂一线的凶险。只是凭运气的眷顾,他才得以回到家。
茨维塔耶娃曾在10月初去费奥多西亚看望妹妹阿霞,待她坐上返回莫斯科的火车时,现实便像风暴一样向她迎面扑来——她在火车上把感触写予丈夫:“我从《南方报》上看到,九千人被杀害。我不能给您描写这个夜晚,因为它还没有结束。……”
“假如上帝创造奇迹,让你还活在人间,”充满担忧的茨维塔耶娃祈祷说:“我会像狗一样跟随着你……”(《生活与创作》第160—161页)
从这时起,受难的莫斯科、混乱时期的“冒名为王者”、无辜被杀的“人民”……开始零星出现在茨维塔耶娃的诗中:
你能做些什么呢,亲爱的?——哭泣。
莫斯科,你的高傲何在?——早已丢弃。
…………
你神圣的十字架在哪里?——已被焚毁。
莫斯科,你的子弟何在?——已被杀死。
1918年1月,艾伏隆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从科克捷别里偷偷回到莫斯科住了几天。1月18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就是长达四年的离别。
艾伏隆离开莫斯科去了罗斯托夫,科尔尼洛夫在那里组建了志愿军部队。2月份从那里开始了穿越顿河草原和库班草原奔向叶卡捷琳诺达尔的“冰雪行军”,这次行军延续了三个月。最终,科尔尼洛夫死亡,白军被击溃,艾伏隆跟随残余军队沿着来路撤退,一直退到了诺沃切尔卡斯克。
天鹅在哪里?天鹅已飞走。
那么,乌鸦呢?乌鸦留了下来。
它们去了哪儿?仙鹤飞往的地方。
为什么飞走?为了翅膀不被折断。
那么,爸爸在哪里?睡吧,睡吧,梦幻将来临,
梦幻骑着草原的马儿很快将来临。
他去了哪里?去往天鹅聚居的顿河。
你是否知道?那里有我的白天鹅……
为丈夫担惊受怕的茨维塔耶娃开始构思新的诗集,她将书名定为《天鹅营》(后来没有人敢出版)。天鹅,毫无疑问意味着:白色(俄罗斯皇室的代表颜色)、纯洁、高贵、英勇、荣誉……
“天鹅在哪里?天鹅已飞走。”那只安然坐在钢琴边的“饮水天鹅”飞走了;那只年轻、英勇、为荣誉而战的“白天鹅”也飞走了;诗人习惯的“白色时代”,飞走了……
顿河告诉我:我没看见那些晒黑的人!
海水告诉我:流干所有的泪水还想哭!
太阳落尽手掌,乌鸦嘎嘎鸣叫:
我活了三百岁,没见过更白的尸骨!
茨维塔耶娃未曾经历战场,对前线的描述仅靠想象,读来却无比真实,震撼人心。这种震撼,源自诗人往昔的浪漫主义情怀对“英雄”的想象和描画:“白卫军/你的道路崇高:/对着乌黑的枪口——是胸膛和鬓角……”这种真实,源自诗人对丈夫撕心裂肺的牵挂和担忧:“空中不是一群白天鹅,/神圣的白卫军/如白色幻影在消融,消融……”这种真实,还源自诗人仅仅从一个人的角度出发,看待红军和白军的厮杀:
哦,小蘑菇,小蘑菇,我的白蘑菇!
罗斯,你摇摇晃晃在旷野上哭诉。
帮帮忙吧——我站立不稳,
血泊血迹让我神志恍惚!
左右都血肉模糊,
看着害怕,
每条伤口都连着
妈妈!
妈妈!妈妈!害怕!害怕!……这是充满恐惧的孩子的哭声,隐含着最深沉悲痛的哭诉和指责。诗人不明白红军为何突然要“革命”,为何要与自己的同胞兄弟互相残杀。她只知道,其中的一方,有自己年仅20多岁、身患肺病的丈夫。那支红军里,不也都是别的女子们的丈夫吗?“哪是自己人,哪是敌人?”
“上帝……如能保佑我出生在上个世纪该多好……我痛恨自己所处的世纪,因为它是有组织的群众的世纪,这些人已经背离了原始的本性,就像第聂伯河没有了源头,那就不再是第聂伯河了……不是正常的人,而是‘有组织的人’,也就是有限度的人,失去了本性的人,失去了最后的立足点……”1937年4月,诗人在给伊瓦克斯的信上倾诉了对当下的厌恶。“对于我以及跟我类似的人们说来,只有一个缝隙:随时间通向纵深,通向史前的钟乳石山洞,通向珀尔塞福涅和弥诺斯的地下王国,俄耳甫斯一度踏上这片国土,然后重返人间。”(《生活与创作》第770页)
摒弃——所有的卑微下贱!
抵御的武器——橡木书桌,
抵御仇恨的狮子,屈辱的
大象——一切的一切。
…………
清单:我被你们吞噬,
你们被我生动地描写。
你们被摆放在餐桌之上,
而我的尸体停放在书桌……
俄耳甫斯、橡木书桌……这些都属于诗人所渴望的“生存意识”。当下这为餐桌而营生的“新时代”啊,实在令她鄙夷恶心。
克里姆林城堡复活节,
我手执丁香花的父辈,
向你们致深深的敬意,
我在大地上屈膝下跪,
星光闪烁你们的白发,
芦苇倾听你们的动静,
只要空气轻轻地流动——
仿佛说:心灵啊心灵!
世代相传的种种财富,
你们只注重拯救灵魂。
在没有比肩而立的兄弟,
我一去而不复返的先人——
…………
父辈,什么人越高尚,
他的遭遇就越加不幸!
父辈,我属于你们,
愿继承你们的明镜。
…………
您从小时候就注定
成为一个失败的诗人,
看重一切外来感受,
除了钱币碰撞的声音:
“高尚”的确属于父辈。她的父亲——茨维塔耶夫教授,一个贫穷的乡村牧师的儿子,一个语文学家,年青时受基辅大学派遣踏出国门,当他一到罗马,就下定了决定日后回国建一座希腊造型博物馆。在母亲的帮助下,他们找大理石基座、征取募捐、给国外通信寻求帮助……花了14年心血,博物馆终于落成。开馆当日,沙皇亲往祝贺。
可惜在1904~1905年的冬天,由于意外失火,博物馆部分收藏品被大火吞噬了。真是一场可怕的劫难。父亲接到电报后十分黯然,母亲长长地“啊”了一声……当时她已病得很重,至死挂念着博物馆、音乐和真理。1906年7月4日,呼吸困难的母亲对女儿们说:“为真理而活着,孩子!”(《茨维塔耶娃传》第39页)
真理……为真理而活着……这需要承受多少痛苦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