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絮冰
如果尘世已把你遗忘
向沉默的大地说:我流动。
向湍急的流水说:我存在。
这是里尔克通过诗的方式,为人类的存在寻找一种真实的可能性。这种存在的运动、循环观念使诗人本质和诗歌使命展示出一种“伟大”的严肃性。
里尔克:情感的存在
里尔克1875年12月生于布拉格。他的父母在他九岁时离异。小时候在布拉格一所天主教主办的德语小学就读。十九世纪末期,主导布拉格文化、经济、政治的是只占总人口百分之五的德国人,但他们在精神领域是孤独的,他们既无法也不愿意与斯拉夫文化交往融合,并且与原来的德语国家属于隔绝状态,此时布拉格的德语,像失去母亲的孩子,迷惘呆滞。家庭及生活环境的不健全,曾长久地成为里尔克身体及深层性格的底色,直到他艺术成熟期,才克服这种不健全的精神障碍。
里尔克在布拉格度过了二十一年,他于1896年底,决绝地带着他的文学梦想移居慕尼黑,在慕尼黑大学学习。关于移居的原因他在1922年3月13日致鲁道夫·波特伦德尔的信中表述道:“我现在回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当时是迫不得已,我必须离去,哪怕给人带来伤害和痛苦。我无法向你描述我们奥地利那时的情形(要是再加上八十年代到处蔓延的虚伪和迷惘),这个国家本身看来已没有指望,已经僵死了,于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由此起步,逐渐进入生活替我设定的角色——它本不适合我,哪怕竭尽全力,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您可以理解,只有出轨,只有最顽强的抗争,最执著的追求,我才能保持我的气质和天性。”
而他先天气质和天性在中学时代已表现为对诗歌产生浓厚的兴趣,先天的诗人气质,促使他早早立志于文学创作。在布拉格期间他于189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生活与诗歌》,1895年创作《祭神》,1896年创作了《梦幻》及1897年创作了《耶稣降临节》等诗集。这些诗歌内容大多与他生活的布拉格文化历史有关,与青少年情窦初开的爱情有关。艺术手法多留有模仿痕迹。
慕尼黑的学习及交际开拓了他的视野,他博览群书,潜心向学。出入各种文化沙龙,爱上了与他一生有重要影响的女子露·莎乐美。莎乐美当时已在欧洲文化界享有很大的名声。莎乐美年龄比里尔克大十四岁,她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和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里尔克对莎乐美的爱是狂热而崇拜的,里尔克孩子般无遮拦的激情俘虏了莎乐美,莎乐美带有母爱的女性温柔像春天自然而然的到来,生出蓓蕾,吐出绿芽,开出芳香美丽的爱情之花。1898年夏至1901年,他们炽热的爱情维持了三年。这期间莎乐美乐观、坦率善良、自信、充满活力的性格,广博的学识带来的智慧美,感染了生性柔弱、忧郁、感伤并有些自负的里尔克。他们之间的爱情像一缕生命的阳光照亮了彼此的生命,即使当爱情从他们情感中离去,他们的灵魂却一生都没有分开过,在里尔克去世后也没有结束,这种精神上的相互依赖和支撑,至死不渝。德国思想巨擘尼采曾深深地爱恋过莎乐美,但莎乐美婉拒了尼采的求婚,对尼采她有好感,对他的思想有兴趣,但与尼采结婚、成为他的生活的伴侣又是一回事。由此可见莎乐美对生活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把握方式。纵观里尔克和莎乐美情爱纠结的一生,他们俩是情人,是师生,是密友,是知己,是母子,是兄弟,是姐妹,在他们生命的不同阶段,他们之间的关系性质也随之波动和转换。关于他们灵肉一体的爱情,莎乐美在晚年回忆录中坦诚地写道:“如果说我是你(里尔克)多年的女人,那是因为,是你首先向我展现了真实:肉体和人性那不可分割的一体,生活本身那不可怀疑的真实状况……”这足以展现出里尔克对作为女人的莎乐美有多么的重要。莎乐美是透彻理解里尔克密语的人,在里尔克一生中,她忽远忽近,但关注的目光未曾转移,她对于里尔克的艺术观念的成熟曾有指针作用,对于里尔克文学创作道路上的种种困惑和喜悦的诉说,她采取了宽广的包容、无限的耐心去真诚对待,他们之间的坦诚真挚是敞开心扉的思想者的交流对话。
莎乐美在里尔克去世后,她写下了篇什丰富的回忆及评论里尔克的文章。1928年,莎乐美运用精神分析学的原理和方法对里尔克其人其文进行深入独到的专论,题为《与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文论中她才华横溢的文字、超凡夺目的气质与里尔克的诗歌精神相互辉映。1899年底和1900年,莎乐美与里尔克曾两度相携在俄罗斯旅行,他们共同感受着俄罗斯艺术人文历史及自然风光的广袤与伟大,艺术视野豁然开阔,大概是由于莎乐美的俄罗斯血统,使里尔克在精神世界里自然生成情结称俄罗斯为他的“故乡”。旅行后,里尔克的艺术观逐渐发生变化。1902年,里尔克有意识地、自觉地寻求突破的探索作品《图像集》出版,诗人精确而客观的抒情风格获得评论界的肯定与赞扬。这是奠定里尔克在欧洲诗坛拥有一席之地的作品。《图像集》与另一本名为《祈祷书》的诗集代表了里尔克早期诗歌的最高成就。
里尔克的早期诗歌基本上是以情感为中心的个人感受做主旨,但对于死亡和生命之间的关联业已开始了一种轻柔的诉说:“你看,他们生命的双脚如何行走/像兽类的,被每一条路百般环绕/充满回忆——/岩石和雪,轻轻的,柔嫩的/清凉的草原,风吹过那里//他们的痛楚源自那巨大的痛苦/人类已解脱,剩下只是小小的烦恼/绿草的香脂和岩石的棱角//是他们的命运,——他们爱这两样/一如奔走在你视野中的牧场/又像手指在琴弦上跳跃//”(《贫穷和死亡》之六)。但是似乎是它们柔弱、流逝和消亡促成了诗的升华,虽然诉说中有无法言说的音乐性和飘忽不定的感伤,但恰是这种表达散发出一种似乎带有永恒性的美:“万物驯服地迁入林中鸣啭/大地似乎躺在其中,悄无声息/伟大的风似乎潜入并偎依/意欲前行的那一刻/已自它爬出,苍白又沉寂/仿佛懂得了有些物/靠近它们人必死去/”(《思念》)。事实上里尔克所赞美的消逝并非指向真正的死,在他以后的诗篇中死亡即是最后的诞生,死亡指向生命。
里尔克:物的存在
1902年秋,《图像集》之后,里尔克踏上了诗歌艺术探索之路新的起点。他应一位出版商约请写《罗丹论》。为此他到巴黎担任了法国雕塑家罗丹的秘书,近距离观察罗丹。罗丹是雕塑大师,罗丹用他在古典主义时期锻造成熟而有力的大手,用他不为传统束缚的创造精神,为新时代打开了现代雕塑的大门。罗丹的勤奋和艺术观念震撼并深深影响了里尔克,他汲取并接受了罗丹的艺术即“劳动”的观念,强调通过“学习观看”来写诗。正如他在《布拉格随笔》中说道:“诗并不是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是情感(情感人们很早就有足够多的了),而是经验。为了一句话,我们必须去看很多城市,很多人,很多事物;必须了解动物,必须感觉鸟儿如何飞翔;必须知道每朵小花在清晨绽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起那些在异乡走过的路,回想起那些不期的相遇和早已预见的离别。必须能够回想起那些懵懂的童年时光,回想起我们不得不惹其伤心的父母,他们带给我们欢乐,而我们却不理解这种欢乐,回想起童年的疾病……回想起海边的早晨,回想起海本身,回想起所有的海,回想起旅途中万籁寂静、繁星点点的夜晚……仅有回忆也还不够……我们还必须能够忘却……因为记忆本身并不真正地存在。直到它变成我们身体里的血液,变成我们的眼神和神态,无名无状地和我们自身不可分离的时候,才会出现一种情形,就是在一个罕见的时刻里,一行诗的第一个单词从它们中浮现,而后脱颖而出……”。
这里他提出了一个艺术命题:“诗不是情感——诗是经验”。这一艺术命题的具体实践就是“事物诗”,1907年结为《新诗集》出版。在这部《新诗集》里不乏通过“学习观看”创作出的著名诗篇。例如《豹》: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由视觉想象完成了豹有动感、有质感、有强度、有生命特征如雕塑般凝固的形象。
在巴黎期间里尔克同时受到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等人的影响。另外一个对里尔克艺术风格有巨大影响的艺术家是塞尚。这位毕生投入绘画实践的现代绘画之父塞尚,瓦解了绘画复制自然的传统,他在作品中追求绘画语言的几何结构和形体美感。塞尚的艺术表达解放方式影响了里尔克的创作技巧。至此,里尔克独特而成熟的艺术观念开始形成。1908年《新诗续集》的诗歌,在艺术技巧的运用上比《新诗集》更自由完美。其中《镜前的女人》可以佐证:“如加上香料的安眠酒/她将她的慵懒微微倾入清澈如水的明镜/再倾入全部的微笑//她期待水面慢慢升浮/接着又把满头长发/浇入镜中,秀美的肩胛/耸出晚礼服,她从这镜像//悠悠地饮。她饮情郎沉醉时/啜饮的琼浆/欣赏着,心里充满疑虑//当镜底映出壁柜,烛光/以及迟暮时的阴郁/她才向侍女挥挥手”这首诗是生命的咏叹调、生命片段的镜像,诗歌中女人形象优雅迷人,一种清晰的朦胧美,艺术技巧无迹无痕。
这两部诗集中被称为“事物诗”的篇什,是里尔克诗歌艺术探索道路上的新成果。里尔克的“事物诗”大多篇幅短小精悍,语言精省简洁,意象凝固稳定、清晰,意味隽永,在评论界被赞誉为不朽诗篇。这是他借鉴雕塑和绘画艺术表现手段开拓出的诗歌艺术的一片新天地,这标志着里尔克诗歌风格成熟期的到来。但里尔克在艺术探索之路上并未停歇。
“一种生活之所以伟大和强韧,原因也许恰恰在于:它是与伟大的愿望为伴,这些愿望像一种职权,将一个个行动和一次次作为从内心逐出,逐入生活,它们几乎不再知道,最初急切期待的是什么,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它们只还异常强劲地将自己转化为行动和衷情,直接的生存,愉悦的心境,分别根据事变和机缘对它们的召唤。” 这是里尔克在1910年4月14日致玛丽埃塔·弗赖因·封·诺德克——拉伯瑙的信中一段话。这段话颇能昭示里尔克到达“事物诗”的高峰后再次提高艺术视野的自觉要求,要超越“物”的现实性、客观性的视觉存在,抵达“非物”的内心非视觉存在,这个转换过程中受“伟大的愿望”驱使,并随时遵循伟大愿望“对它们的召唤”。
里尔克:心灵的存在
1908年《新诗续集》的出版成为里尔克诗歌创作暂时的句号,“物”的艺术表现,“看见”的真实已不能满足他已富有哲思的深邃的艺术眼光。从1912年至1922年跨度十年才诞生的《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这十年期间,里尔克在他的诗歌艺术视界中已如浴火凤凰脱胎换骨了。他的丰富的游历经历,他不断自觉扩展的感官触角,他自然娴熟地借鉴、融通各门艺术的能力,音乐、绘画、哲学等等不同艺术语言表达方式汇聚他的艺术血液中,使他成为一位居于“超人”位置的诗人(也有人称谓诗人中的诗人)。他自觉肩负了对人类命运及前途的冥思、探讨、拷问,这伟大的精神使“心灵的作品”——《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毫不造作、自然而然地诞生。
早在1914年,里尔克在《转折点》一诗中就引用哲学家卡斯纳的话做为题记:“从诚挚到伟大的必由之路乃是献祭”。这意味着里尔克心里诞生了一种崇高悲悯的无畏精神,这是他晚期诗歌的精神宣告。之前几个月里尔克曾自信地说:“无边的心态,在任何向度上不再有极限,以直达一个最纯粹的内在可能性”(1914.2.17友人信)。这既是里尔克给自己献祭下的定义,又是里尔克对自己艺术能力上升到自由境界的一个肯定性评估。如塞尚说“我将以绘画作答”,里尔克说“不再有限度”。这个时候里尔克准备了不再有限度的艺术技巧和献祭的诗歌精神。他静静地开始等待,他孤独的心灵从未有过的巨大宁静,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孕育着摧毁力量的宁静。
在似乎漫长的宁静时光中,1921年7月里尔克由贝格城堡迁居穆佐,继续过着他有所期待的孤独生活。穆佐,闪耀灵光的穆佐——这里是《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诞生之地。1922年2月这个摧朽拉枯般激情澎湃的月份终于来临,里尔克迅疾写给莎乐美的信细致地描述了他创作过程中内心奔腾起伏的体验:
“露,亲爱的……2月11日(1922年),星期六,6点钟,我把笔放在最后完成的《杜伊诺哀歌》第十首诗的后边,……想想吧!我克服了多少困难。奇迹、恩宠,这一切都会在几天后得到。曾有一场飓风……我体内的所有纤维、组织、结构都爆裂了,弯曲了……
……那匹马,你知道的,那匹脚上有掌子的白马,那匹自由的幸福的马,曾经在傍晚的伏尔加草场向我们疾驰奔来……什么时间?何时是现在?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我开阔的心野上幸福地奔驰。……现在我再次体会到,《杜伊诺哀歌》就是我心灵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它们存在着。它们存在着。
我走出门去,抚摸着小小的穆佐城堡。它佑护着我,最终给我以满足。我摸着它,就像是摸着一只庞大的年迈的动物。……”
在《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诞生的前几天,里尔克明确地把诗人的使命规定为:“我们必须把我们的存在提升到最高程度的有效性上,为此,生活和命运根本上是委托给我们这些艺术劳动者的”。诗人里尔克的创作使他彻底升华到诗歌精神的崇高光辉中。
《杜伊诺哀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诞生,标志里尔克诗歌艺术上的又一个质的腾跃,是他诗歌艺术上的巅峰之作。告别了“事物诗”的个别性和囿于实物性的里尔克以虔诚献祭身姿居于人类精神高空,将人类存在、将所有个别融入哀歌兼赞歌的永恒美之中。这两部长诗结构充满了复调的张力,超越人生又面向尘俗,是他宣告由“看见物”转向“看见心灵”的杰作。
每个生命个体有一套自己的话语方式。“艺术是万物的模糊愿望。它们希冀成为我们全部秘密的图像……以满足我们某种深沉的要求。这几乎是艺术家所听到的召唤:事物的愿望即为他的语言”(里尔克《关于艺术的札记》)《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是一个整体,也是诗人里尔克心灵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已与里尔克同生共吸,万物的愿望此时已化作他的愿望、诉说为诗歌的愿望。里尔克通过将现实中的物联系内心的观点,用思辨方法使自己密语式万物愿望的观念得以呈现,这是诗人心灵跳动的方式,是里尔克的、也是人类心灵跳动的独特韵律。
在1924年某天,莎乐美把《杜伊诺哀歌》给一位未曾受过艺术理解力方面教育的病人阅读,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位病人从诗行中得到了希望,认识到难以描绘的生命存在光度,充满期望地宁静地重新面对一切生活现实。莎乐美把这个故事写信讲给里尔克,里尔克很快回信:
“亲爱的露,无法形容你的信在这个复活节给我带来多大的欢乐。……你给我讲的这个病人的故事多么让我吃惊。我反复地读着,从中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被隐藏的感觉。”
里尔克“被隐藏”的感觉正是他被撕成碎片创作《杜伊诺哀歌》时,诗行背后蕴涵的欢呼声:“我们存在着!我们存在着!”对于里尔克而言,被摧毁的人重新振作起来就是对这种存在最强烈的印证。“如果我呼唤,各路天使中间有谁听得见我?”这是我们的灵魂在自我召唤中自我寻找,在非物的精神空间打探我们可能的存在,而这种心灵的存在的确真实地悬浮在灵魂的上方。时间更印证里尔克是影响了我们人类精神生活的诗人,他的创作成果为诗歌建筑了尊严和光辉之碑。
这里,里尔克生性的孤独造就了内性的深邃和对人类矛盾现象的反省能力。而那与生俱来的忧郁(创作中已转换为忧患意识)气质造就了他哲人般的理性思维和睿智的历史眼光。他虔诚的诗歌使命意识,他高昂却充满温柔的激情洋溢和感情奔放的祈祷姿态。这一切源于诗人内心最深切的体验。可以断言里尔克敏感地经历了全部至深的精神磨难和危机、现代人的精神饥渴及其内在挣扎搏斗。这是一种更高现实的认知。他心灵经历的艰难、矛盾、悖论是他诗歌最真的“真实”,是诗人以自己的话语方式探索人生和灵魂的硕果。
我们捧读《杜伊诺哀歌》,会有艰涩、疲累的沉重感,仿佛心灵挣扎在生与死的复杂、莫测、多变之中,那重重叠叠繁复的象征意象使连绵潮涌的哀情有足够深沉的重(份)量。这些沉甸甸的质地和生动的细节体现了死亡和生命互为一体的真实存在,一种运动、循环、永恒、真实的可能性存在。但有一点,里尔克诗歌中的天使与宗教中的天使无关,只是诗歌表达中的一个喻象载体,天使们并不是中介者或救世主,甚至天使都可能只源自于他童年接受的天主教教育。像前期《祈祷书》中出现的“上帝”对于里尔克也只是一个用来命名那些最统一的事物。里尔克这样解释说:“……这是一个由可见物到不可见物的转化过程在其身中得以完成的超人实体,一个证明不可见物有较高一级现实性的神性存在。所以,它对于我们是‘可怕’的,因为我们作为‘爱者’和‘转化者’仍然依赖于可见物”。这里的“天使”是“完整意识”的实体化,人性中的种种限制和矛盾都被超越了,生命与死没有界限,思想与行动实为一体,认知和创造即为一致。在精神上他们既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种惩戒,既是慰藉之源又是恐怖之源;他既保证人的最高志向的有效性又为人类提供所谓的“指导”;同时又时刻不停地提醒人们,要意识到与他们永远遥遥相隔。
在《杜伊诺哀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中里尔克认为分清了死的意义和爱的本质,人才能与大地的“物”共存。不仅人需要和使用物,物也召唤和需要人。1925年11月里尔克致友人信中说:“除了在我们内心成为不可见的,大地已没有其他庇护所:我们以自己本质的一部分参与了不可见之物,它身上(至少)有我们分有它的凭证,当我们在此存在时,我们能够增加我们在不可见之物上的份额——只有在我们心中,才能完成一种亲密的、持续的变形,即把可见之物转化为不可见之物,转化为不再依赖于可见和可及的东西,一如我们自己的命运在我们身上既是实在的,又是不可见的。”
在《杜伊诺哀歌》中,对生的肯定与对死亡的肯定显现出合而为一的存在状态。容许其一而放弃其二,经验与赞美者,乃是最终排斥全部无限性的一种限制。
大地,不就是你所想要的吗?
悄悄地在我们体内复活?……
不是变形,那你更紧迫的任务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
大地——尘世的路,只有爱才能使其富有蓬勃的生命力量。
循着这条路,个体生命就像这路上的一粒尘埃般的点,这个点可以进入几代或几十代人的经历中,可以进入到生物繁衍生息的循环中,可以追寻到扎根的最深处:
“他内心的荒芜,这片原始森林,
他无声的倾覆上面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
他爱意盈盈地向下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怖之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
而它们每一个都认识他,眨着眼睛,好像知道什么。
是的,它们在微笑……”
巨大的存在、统一,包括如“原始森林”、“更古老的血液”这些代表着人类历史的记忆。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相对于生,死是我们人类生命被复原的、未经照明的另一面,我们必须达成我们生存可能最伟大的意识,这个伟大意识精通这生死两个无限的领域,并从两者汲取无尽的养分。生命的真正形式扩展到两个领域全部,循环最大的血液流动在两个领域全部。“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只有一个伟大的统一,由‘天使们’,那些超越我们的神灵们安居于此。”
虽然里尔克天生的艺术家气质使他在生活中总是被动而无助、无力,但他从没有对自己的作品产生过这样的忧虑,也从没有考虑过人们对他做出的预示的期待,从没有思考过他强大深邃的洞察力会不会摧毁自己。在《杜伊诺哀歌》的第十部分,里尔克这样开始:
但愿有一天/我在狂怒的洞察力的终结地/欢呼、赞美那首肯的天使们/但愿敲得脆响的心槌都落在柔软的、怀疑的或者/还在弹拨的琴弦上/但愿我泪如泉涌的面庞/更令我光芒四射/但愿不为人知的哭泣/能辉耀起来……
里尔克在他诗歌的世界里展现出一个强健英武、有独特魅力,顶天立地的崇高的艺术形象。这是存在于里尔克灵魂中的男子汉气慨,是超越了肉体的柔弱、恐惧和疾病的真正存在着的里尔克。这个里尔克超越生命和死亡限制,这是里尔克心灵存在的必然结果。
与《杜伊诺哀歌》相比较,《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语言平展舒适,意象简洁。阅读时,启齿发音之间仿佛巨大的温柔涌入心头、四肢,舒适的旋律、轻柔的语词,升腾出阳光普照滋养大地般的爱,而我们会被这无边无际的爱颂扬着,旋转着,拥抱着,深情拥抱着……里尔克生命分子里的每一个局部都躲藏着被咏叹的芬芳和诗意的光芒:
“玫瑰……你是浓艳而繁复的花朵/永远不会枯竭,你的丰盈仿佛是一层层衣裳/裹在光芒四射的身上/……/几百年来,你的芬芳为我们召唤它最甜蜜的名字……”
此时,在对里尔克的阅读中,我们总能听到他心灵欢快的歌唱:
“春天来了,大地
就像一个读懂诗的孩子;
好多的诗,哦,好多……因为漫长的
苦读,她获得了奖励。
……
获得自由的大地,你,幸福的大地,
与孩子们一起嬉戏吧。我们要捉住你,
欢乐的大地……”
这些美妙的文字形成的意象与思想,浑然圆融。
里尔克:多向度的存在
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探讨存在的问题上曾认真赏读过生于18世纪70年代著名诗人荷尔德林的作品,获得其哲学上对存在的结论:荷尔德林诗歌所表述的存在是对世界的单向度的理解。
而里尔克诗歌中的存在不同于荷尔德林诗歌中的单向度存在。其中他塑造的超人(即天使)形象及运用的多个象征意象均是富于批判精神和具有反思的思想深度。海德格尔对存在的定义为:“世界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统一,是一切关系和意义的总和。” 如果换作里尔克诗语思想的话可以表述为“世界是生命和死亡的统一,是一切关系和意义的总和”。里尔克在诗歌中以天使、大地、生命与死亡为框架,用各种纯粹的事物和力量作支柱,构成一个多向度的思想存在。“艺术家应该将事物从常规习俗的沉重而无意义的各种关系里,提升到其本质的巨大联系之中。”里尔克表述的存在,真实性思想包含了一个多向度、立体的运动循环的无限空间,生命与死亡是统一体,具有互为的真实性。
哀伤和赞美是人类两种最强大的情绪能力。但这两种情绪总处于复杂而内性的微妙状态,是穷于表达、无以言表的精神存在困境。可贵的是里尔克突破了这种困境,成功地为诗歌竖立了一座精神丰碑——以诗的语言展示关注我们人类存在的纵横深度并达到哲思高度的“真实存在”——没有被切分的丰富存在。
里尔克是人类认识自身的先行者,是艺术领域的先驱。人类艺术探索的道路是艰辛的,艺术先驱无不耗其毕生心血奠基出认识之路,这种艺术的果实为人类所共有,它不再属于某个人,某个时代,某个群体,它是人类智慧之树上结出的荣誉。
关于里尔克,坦诚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读懂并理解。里尔克经历了人类历史上出现的用人类发明的枪支弹药屠杀自己的同类的世界大战。而他小时候体质孱弱被父亲迫使上了五年军校的那段经历几近使他从精神肉体崩溃,他一生恐惧战争甚至惧怕与战争相关的一切事和物。19世纪末20世纪初不太平的世界政治格局,使欧洲各国一直处于紧张战备状态,里尔克在没有庇护没有安全感中漂泊流浪,追求他的艺术理想。他颠沛流离与疾病缠绵相伴的一生,经济上亦穷困潦倒,几乎一直在被周济中度过。他的生命体验比其他人更进一步,从肉体到精神认识到人类文明被抛进了一场深刻的危机之中。了解里尔克独特的出生、经历、先天个性是贴近他的一个有效途径,阅读他的作品更是走入里尔克心灵世界的直接方式。里尔克作品富赡,不仅有诗歌,还有精于构思、成熟稳健的小说作品、散文随笔以及大量信札等等,简洁而文笔优美、诚挚动人,文论更是见解独到而灵动隽永,可读性强……这些均能体现他艺术造诣的高超。深入他的作品,我们时常可以看到,那个孜孜不倦、进行自我艺术瑜珈训练的艺术信徒的身影。“后来他想,他回想起了一些时刻,其中就已经像种子一样孕育了这一次体验的力量。……那一次,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限制,于是内心与外面的鸟叫声形成共鸣,两者合并成一个共通的空间,那里面秘密地被保护着的就是一种最纯粹,最深远的意识。……这样丰盈的体验:无限从四周如此亲密地进入他,他甚至可以相信自己感觉到了进入的星星轻轻地落在他的心中。”而《马尔特·劳利茨·布里格》一书几乎是里尔克的创作日记,自我倾诉般谈论怎样把个人体验转化为创作素材,在广阔的日常生活中,怎样冷静客观地提炼主题。通过书中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崎岖不平、时隐时现的艺术山峰上,主人公马尔特毫不疲倦的向上攀登的身影。这部作品是里尔克在艺术探索道路上言说自我并超越自我的佳作,被誉为开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小说”之先河的小说力作,这是里尔克惟一的长篇小说。
里尔克在完成一生最重要作品《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后,于1922年12月2日致雅尔的信中说:“谁能够知道我是谁?我继续前行,不断变化”。无限的魅力在于它的无限未知,在于无限中的不断变化。里尔克是永远停止不下来的诗人。此后,里尔克孜孜不倦陶醉于翻译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诗歌,他与瓦雷里在诗歌中,心灵产生了强大的共鸣。
但是时光没有给里尔克更多的待遇,1926年9月,里尔克为了采摘白玫瑰赠友人,被玫瑰刺扎伤后感染,至11月底,确诊患上白血病。1926年12月中旬重病期间,他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首诗,没有标题:
现在来吧,你,我能接受的最后一次苦痛,
我无力阻止你进入我的身体,
看吧,我的精神燃烧在你里面:
木头不能抗拒你燃烧的火焰。
你在燃烧着我,
但在你的燃烧之内,我燃烧着你……
生命无望的抵御死亡,生命最后能做到的是与死亡以燃烧方式共融,在生命尽头,里尔克精神依然强健地存在着。
早在1925年10月,身体状况一直糟糕的里尔克特意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
玫瑰,纯粹的矛盾哟,
乐为谁人睡梦,有如许的
眼帘之下
玫瑰般的生命,安然入眠,携着诗歌,带着愉悦,这是怎样从容美丽的存在!
里尔克孤独地受邀于死亡在1926年12月29日凌晨三点半。安息地既不在奥地利也不在德国,而是葬在瑞士瓦勒山西埃尔上部穆佐小城堡不远的拉荣镇一所古教堂的墓园里。
诗人里尔克的死讯传遍了欧洲各地。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法国、斯堪第拉维亚、意大利和英国先后出版其纪念作品集、举行朗诵会和悼念仪式。参加这些活动的除了诗人熟悉的朋友,更多的是通过作品而认识和敬仰他的人。当时已入垂暮岁月的玛丽公主,特意把她钟爱的《杜伊诺哀歌》译为意大利文,作为对里尔克的怀念。
里尔克曾论塞尚说:“也许,无人比这位老人更完美地达到过纯粹。”如塞尚一样里尔克通过30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把自己的诗境推向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1927年初,奥地利小说家罗伯特·穆索把里尔克和诗坛泰斗歌德作了比较,认为里尔克是第一个使德语短诗臻于完美的诗人。
在欧洲现代诗歌史上,里尔克与叶芝、艾略特被誉为最伟大的三位诗人。在德语诗歌史上,里尔克与歌德、荷尔德林并列。
尼采在他的哲学著作里创造的漫游者是超人的形象,里尔克却是用毕生的艺术探索实践,诠释了诗歌漫游者的向上永不止步的诗歌精神。他在诗歌中也创造出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天使——超人形象,即是预言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带着宁静、宽广的饥渴,带着伟大和强韧,这样才会不畏艰辛,不畏遥远,不畏孤独,不断攀升,在无法再次表达与宇宙联系的地方,他的轮廓也会轻轻地消逝,我们无需看清,无需界定——这是里尔克存在着。
里尔克(Rilke),全名是勒内·卡尔·威廉·约翰·约瑟夫·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
奥地利著名诗人。他的作品大多充满孤独、感伤、焦虑、惶恐的世纪末情绪和虚无主义思想,在艺术方面作了不少的探索和创新,对于20世纪上半叶西方文艺界和知识界有重大的影响。
奥地利诗人。原名勒内·卡尔·威廉·约瑟夫·马利亚·里尔克。1875年12月生于布拉格,父亲是铁路职员。曾入军官学校学习,后在林茨商学院、布拉格大学等校学习哲学、艺术史和文学史。1893至1898年间,著有诗集《生活与诗歌》(1894)、《祭神》(1896)、《梦幻》(1897)、《耶稣降临节》(1898)等,情调缠绵,富有波希米亚民歌风味。1897年结识女作家鲁·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和她两次去俄国旅行,会见了列夫·托尔斯泰。这时期的作品有《图象集》(1902)、《祈祷书》(1905)等,情感炽烈,语言精练,富有音乐性,形成了独特风格。《祈祷书》分为3部分:《修士的生活》、《朝圣》、《贫穷与死亡》,赞美单纯,赞美上帝,表现了作者的泛神论思想,同时也反映出资产阶级没落时期的精神矛盾。它是里尔克的成名之作。
1901年里尔克和女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结婚。1902年旅居巴黎。1905年结识罗丹,一度任罗丹的秘书。这时深受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等人的影响,他的诗作改变了早期偏重抒发主观情感的浪漫主义风格,写了许多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咏物诗”,收入《新诗集》(1907)和《新诗续集》(1908)。其中以题为《豹》的短诗最为脍炙人口,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在探索人生意义时的迷惘、彷徨和苦闷的心情。
1912年,里尔克到亚得里亚海滨的杜伊诺,动手写作著名的《杜伊诺哀歌》(1923)。这时资本主义各国严重的社会经济危机和随后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使他更加悲观失望。1919年迁居瑞士。1922年完成了《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1923)。1926年12月29日病逝。里尔克在这一阶段的生活中充满痛苦,他在思索人生的意义。《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是这种痛苦思索的产物。前者收有10首哀歌,探讨人与世界的存在是否合理,以及生与死、幸福与痛苦的关系等问题。他认为世界充满苦难,人生空虚渺茫,只有死亡才是“欢乐的源泉”。后者收十四行诗53首,借希腊神话中的歌手奥尔甫斯入冥界寻妻失败的故事,讽喻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无望追求。两部诗集都用了许多比喻和隐晦离奇的象征词句。此外,他还创作了不少中、短篇小说。散文诗集《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1906)中,借匈牙利抗击土耳其入侵时期一个青年旗手初恋和阵亡的故事,抒发了他对“英雄业绩”的向往,反映了当时青年的情绪,曾风靡一时。长篇日记体小说《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记事》(1910)叙述一个性情孤僻敏感的丹麦青年诗人的回忆与自白,是作者自身的写照。他揭露了巴黎的贫穷、疾病和道德败坏等现象,表现了对人生的恐惧,提出了为后来的存在主义哲学所力图阐明的基本问题。这部作品与传统的讲故事方式不同,没有连续的情节,没有时间顺序,童年生活的回忆、眼前的景象以及对未来的幻想交织在一起。这部小说是研究作者及至现代资产阶级世界观和文艺观的重要材料。
修士的生活(之四)
(1899年)
每个人,只要不在时间之中,
不在此穷城动手,
只要把手伸向轻悄之物,
伸向某个地方,远离大路,
几乎不再有一个名称——
都在诉说你,每天的祝福,
在一页纸上轻柔地言语:
归根结底只有祷告,
所以把双手赐给我们,
凡不祈求的,双手绝不创造;
不管绘画还是割刈,
工具用尽了全力,
于是培养出虔诚。
时间百态千姿。
我们有时听见时间,
但行古老永恒之事;
我们知道,上帝包围着我们,
大如一副胡子,一件袍子。
我们像玄武岩的脉纹
在上帝坚硬的慈悲里。
选自《祷告书》卷一
爱之歌
我怎样抑制我的灵魂,不让它
触动你的灵魂?我怎样让它
越过你趋向别的事物?
啊,我多想替它找个幽暗的去处,
靠近某个失落之物,
一个陌生而寂静的地方,
不会随你的深心一同振荡。
可是那打动我俩的一切
把你我连在一起,像琴弓
从两根弦上拉出一个音符。
我们绷在哪个乐器上?
哪个琴师把我俩握在手中?
哦,甜美的歌。
选自《新诗集》
灵光中的佛
一切中心之中心,核之核,
封闭的愈加甜蜜的杏仁,——
这万有直至万千星子
是你的果肉:向你致敬。
瞧,你好像觉得已了无牵挂;
你的皮壳在无限里面,
那里积蓄着浓缩的果汁。
靠什么滋养?外面的光焰!
因为高天上你那些太阳
饱满,灼热,正在回转。
但在你心中,那比恒星
更恒久的已有了开端。
选自《新诗续集》
杜伊诺哀歌
第一首(节选)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以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些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第二部(节选)
六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人眼里
你是一只边缘简单的酒盅。
但对于我们,你是浓艳而繁复的花朵,
永远不会枯竭。
你的丰盈仿佛是一层层衣裳
裹在光芒四射的身上;
可每个单一的花瓣又同时回避与
拒绝任何外套。
几百年来,你的芬芳为我们
召唤它最甜蜜的名字;
突然之间,它像荣誉一样浮在空中。
然而,我们却不知道称它什么,我们猜测……
于是回忆转向它,
这个我们向可召唤的时刻祈求的回忆。
二十九
远方静默的朋友,去感觉
你的呼吸使空间变得更加丰盈吧。
在幽暗的钟楼的木梁上
让你自己鸣响吧。消损着你的东西,
靠此滋养而成为一个强者。
在变形中离去和进入吧。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
如果你感觉到酒的苦涩,那就化身为酒吧。
在过度充盈的夜晚,你必须
成为你感官的十字路口上的魔力,
和这些感官奇特相遇的意义。
如果尘世已把你遗忘
向沉默的大地说:我流动。
向湍急的流水说:我存在。
秋 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阴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几乎是从万物向感觉示意
几乎是从万物向感觉示意,
从每一个变化中随风吹来:回忆!
我们彼此陌生走过的某一日,
决意在未来成为一份赠礼。
谁计算我们的收获?谁把我们
与古老的消逝的岁月分离?
什么是我们从一开始体验到的东西,
除了一人在另一人身上得以识认?
除了冷漠在我们身上变得温煦?
哦房屋,哦草坡,哦夕阳,
突然间你几乎让它呈现
并站在我们身旁,偎依并被偎依。
这一空间穿越一切生物:
世界内在空间。鸟儿静静地飞翔
从我们身内穿过。哦,我愿成长,
我向外望去,身上已长出树木。
我担心,而我身上有房屋,
我守护,而我身上有牧场。
恋人,我曾经是:美丽造物的形象
在我身上睡眠和痛哭。
散 步
我的目光已越过阳光照耀的山丘,
越过我几乎未开始走的道路,
于是我们无法抓住的东西,从远方
纷纷地触及到我们——
而且将我们改变,即使我们还未达及,
进入那个几乎尚未预感的自身;
一个暗示传来,回答着我们的暗示……
但我们只感觉到迎面吹来的风。
对于里尔克来说,诗歌体现了死亡和生命互为一体的真实性。 ——莎乐美
里尔克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之一,也是我最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人。他把他的一切都献给了他的作品。
——安德烈·纪德
在一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权力崇拜的时代,一位这样的诗人,他天性上表露出来的羸弱、柔情、热忱献身和谦逊使他变成了大家最喜爱的人,是的,他成了预言家和精神贵族阶层的模范。
——赫尔曼·黑塞
里尔克是最伟大、最卓越的教诲者之一(在这方面远远超过尼采),他教人谦卑地聆听和倾听深沉的秘而不宣的声音,人觉得这些声音不仅发自他心中,而且发自在他之上的东西。
——库尔特·勒塞
◆ 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延续着。
◆ 所以能够爱,能够创造,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 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方法:请你走向内心。
◆ 创造者自己,必须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 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就像我所知道的那样,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