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絮冰
在对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阅读赏析中,我有意提升了对其作品本身的关注。我想力所能及地靠近这位天才诗人。他完全靠着诗神的引领在时间之核内翻找着他之所需。他没有携带任何多余的东西,让你不忍随意增加与他无关的负担。所以,我做了一次特别的尝试:用一种活的、自由的读札方式,来完成对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先生的论述。
一.眩目的《序曲》
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旅行者/ 落向早晨的绿色地带。/事物燃烧起来。从翅膀颤动的云雀的观点/他意识到树木那巨大的根须系统,/它们那摇曳的地下灯盏。然而地面上/有温室——它的一种热带泛滥——抬起/臂,聆听着/一台无形水泵的节奏。而他/ 落向夏天,被放进/它眩目的火山口,穿入/在太阳的涡轮下颤抖的/ 绿色时代的潮湿井穴。于是突然停止,/这瞬间穿越的直线沉落的旅程,翅膀对着/鱼鹰在奔流的水上的安歇而展开。/青铜时代的小号的/ 被放逐的音符/盘旋在无底的深处上面。//白日最初的时辰里,意识可以攫住世界/如同手紧握一块太阳晒暖的石头。/ 旅行者站在树下。在穿过/死亡的旋涡坠落之后,一缕/伟大的光芒会在他的头上展开吗? (《序曲》)
这首诗是23岁的特兰斯特罗默出版的第一本诗集的第一首诗。从最狭窄的意义上看,特兰斯特罗默的超现实是一种写作手法。从广义上说,它是一种哲学态度、美学态度,同时又是一种神秘主义、一种诗学。读过特兰斯特罗默足量的作品,令人新奇的地方是普遍的。他给你黑暗的时候也一定给了你透光的孔洞;给人类揭示荒芜的同时也为人类展示了绿洲。他似乎在美丑中寻求一种平衡。他不刻意从思维高度上有所拓展,但他在极尽所能地修补诗歌情绪的单一性。他的优势就是纯粹和简化,在形而上做减法。意象纷呈地铺陈,成为想象的必然和替代。恰如2011年诺贝尔奖褒扬他的诗歌“以凝炼、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带我们接触现实”。
《序曲》具有特兰斯特罗默诗歌典型风格。整首诗意象切换迅速,意识流动而跳跃。语言打破惯性隐喻,与修辞性思考一起,像一块强力磁铁,形成了一个磁场环境,连同附属意义一同收拢而“攫住世界”。在特兰斯特罗默诗中,我们体会到物和我之间非对立对抗的状态,一种美好和谐之美从强劲跳跃的诗语中冉冉升起。一种自发的、具有梦幻色彩的、放任自流的思维的真实形象毕现。
与现实的连接上,特兰斯特罗默的诗歌摆脱对事物的约定俗成、随意的视角,仿佛在梦中,矛盾律的框架打碎了;一切都可以被替代,既不停止存在,也不丝毫失去其具体的能量。我们将发现事物之间外表上的不同只不过是理性和习惯的产物。正如利维蒂指出:“强有力的形象的本质就在于它产生自两个相距甚远的现实之间的靠拢,只有精神捕捉了它们之间的关系。”在诗歌与现实的这种关系中,特兰斯特罗默的诗歌的精神,自由地依靠外界元素滋养,产生的印记强势使光泽更加闪亮,鲜明的凸显出精神对于全面自由的呼唤。作品里特兰斯特罗默通过加强意象的质量,像传播一束神奇的光辉,让诗情释放出一种令人无与伦比的感动。
因而,在所有隐喻中潜伏着超出词义的误用。而特兰斯特罗默诗篇的神奇功能来自词汇之间以灵活和暗示性的方式所实现的非理性的结合。令人愕然的景象,闪电般呈现。几乎连续不断的意象,挑战“不恰当的表达手法”。那些线条清晰、毫不费力,灵与肉结合一起的词语,在物质的多样性里重新找到了精神的单一性。
也许他的诗歌会让我们发出这样的疑问:面对人类环境确确实实的不稳定性,诗歌具有认知和生命上的绝对?
二.记忆
一个六月之晨,醒来尚早,/重新入睡太迟。// 我必须走出去——温室浓密于/记忆,它们用凝视跟随我。// 它们无形, 完全与背景/ 融为一体,真正的变色龙。//它们如此之近,因而我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尽管这里的鸟歌震耳欲聋。(《记忆观察我》)
仿佛生命每天都是这样一个六月美好的清晨,然而“我必须走出去——温室浓密于/记忆,它们用凝视跟随我。”记忆意识,是特兰斯特罗默诗歌的显著观念,它的时态不是现在,是过去。“它们无形,完全与背景/ 融为一体,”记忆像标记,不是形单影只,它是一个庞大的时间建筑群,它的呼吸充满着广阔无边的空间。记忆以隐形的形式尾随生命的每时每刻,在由时间组成的世界,它是时间的中心,是时间之核,散发钻石般璀璨的光芒。那些似果肉、显现于外的生活的进行时态,被诗人抛去。核——“它们的呼吸”,带有种子基因的东西留下了,并被雕刻赋予形象。从历史的角度它也许预示着将来——“一种记忆被慢慢转化成你自己的生活”。同时,在飘忽不定的世界里,记忆是真正的变色龙,它的另一种生命进程将是“没有形态的记忆沉向大海深处/在那里硬化成陌生的圆柱。”我们感受到特兰斯特罗默诗歌中记忆强大的贮存信息的能力,诗人对过去的活动、感受、经验的印象积累,某个时间引起的情绪体验或进行过的动作操作,全被提取出来,回应一些暗示和事件。它们是经过情感和思维筛选、梳理鲜活而充满悖论的和美的力量。
一个新大陆,一个存在,一种真实,一个崭新的空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强调:“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真理说了同样的话”。特兰斯特罗默在他的诗歌哲学思考和诗化追求上同样在表述着存在意义的问题。特兰斯特罗默的洞察力、感受力强劲而睿智。他独特的隐喻,在他的文本里产生了巨大的陌生化效果,使得我们眼中熟悉的世界有了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觉,记忆混合了诗人全部的内在能量:“意识可以攫住世界”。正如在一首诗里,诗人视自己为一个巨大的记忆的见证人。“来的是我,一个看不见的人,也许叫一个巨大/的记忆雇佣/来 正在这时活着。我驶过/那关闭的白色的教堂——里头站着一个木头的/圣徒/微笑着,身不由己的,像给偷走了眼睛一样。//他孤独。别的一切是现在,现在,现在,现在。把我们/白天压向工作,夜里压向床上的引力。战争。”(《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晚上》)这是越战时诗人的诗歌存在。他在特定的史实和时间记忆里完成自己独有的自觉。他在放大和实现观察结果。在1972年美国空军重新轰炸越南的城市时,诗人满腔愤怒地强调“现在,现在,现在”,“战争”记忆,历史将会铭刻,一如地心引力般的必然。也许这正是存在的价值。
未完待续